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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鹣鲽情深(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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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小冰虔誠供香的神态,我明白她對世伯是全心全意的仰慕。從少女時期,他就是她模仿的對象。她仰慕他,他說過的話,他的愛憎喜怒,他欣賞他鄙夷的,都烙印在她心裡。她的心被他牽引,紮根于屬于他們的故土,盡管許多人離她而去,這片土地依然是她吸取營養的所在。

韋伯林制止皇後跪拜,示意焚香灑水即可。小冰有些惱火,韋伯林就說,當年冒八老爺都給嘉甯皇後下跪的,曆來尊卑有别,娘娘不可僭越。又招來女官,拿一柄輕巧拂塵略沾清水,爾後敬給皇後。小冰就跟着何紅山的指示,給祖先牌位依次彈灰。最後才到南宮少全的牌位前,她多彈了幾次,兩手相合抵在下巴處,同世伯說起心裡話。

藤蘿綠葉擁攏着祠堂的外壁,雨水滂沱傾瀉,向雨霧望去,四角飛檐好似嗚嗚哭泣。等我的三柱香徐徐而上,其餘人陸續進屋。男人們先拜,倒是幹勁利落;接着輪到女眷,婦人們提起裙角,窸窸窣窣。此時雨聲拍打石矶,凄凄聲應和場景,不知誰先哭了,接着許多人掏出帕子拭淚。

室内彌漫着檀香味,那種氣味缭繞,讓頭腦格外清靜又敏感。我想對小冰說,你是幸運的,遇見世伯,就像一棵樹找到供它成長的黑土。不但小冰,在祠堂忙着指揮的韋伯林和何紅山,他們也是這種人。思緒推到遠處,想到闵代英或者懷東,甚至想到大寶。他們身上都蘊含了有某種氣質,他們仰慕廟堂的祖輩,依賴自己的父親。這時有人敲了一記銅磬,我心痛想到,隻有我,我一點也不喜歡父親,我甚至記不清他的模樣。就算去到皇陵,看清他躺的棺柩,我也醞釀不了哀傷。

這是藏在内心的秘密,無法對他人述說。一個人讨厭自己的生父,算不算大逆不道,更何況我是鐵麒麟的君主。從小我對他沒有記憶,孩童時的回憶,隻有一條彩色石子路,我蹬着兩條短腿,同自己的影子同行。宮裡有幾大柏樹,伸得老高,爬上去,能眺望許多宮殿庭院。我喜歡掏鳥窩,抱一隻小雞崽子同它說話,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卻不知在找什麼。有一天,我望見單容和我的兩個哥哥在吉祥宮聽戲。他們找了許多十二三歲的小内監,各自扮成生旦淨醜,一邊唱戲一邊互相親嘴。我記得很清楚,那些小童細皮白肉,遠看像稚嫩的女孩濃妝豔抹,又做出妖娆風流姿态,場景十分詭異。戲台搭得很高,四根柱子頂着木闆,他們赤裸上身擁坐一團,似乎在演女人打架的戲,擊玉敲金鑼鼓喧嚣,突然單容他們也加入戲台,摟着那些不男不女的親嘴。我當時心裡很難受,難怪哥哥不帶我玩,低頭不想看了。這時遠處一聲巨響,什麼東西裂開了。擡頭再望,原來戲台子塌了,太多人的重量,那四根柱子承受不起。轟的一聲,中心塌陷,那些紅的綠的黃的彩綢,裹着人全部往下掉。我吓壞了,手裡的小雞仔拼命掙紮,伸手遞它回窩,哪知腳下沒站穩,整個人也往下掉。那棵大柏樹不比戲台矮,我要和哥哥們一樣,一起摔個狗吃屎。當時樹下恰巧路過一個内官,他慌忙趴到地上,我先擦到樹枝,然後就摔他身上了。

崔流秀拄着拐杖,站到我身後,絮絮叨叨,說雨天石路滑,待會大家回去要當心。我叫他不要管這些,他壓根不該跟着來,腰傷不好又要算到我頭上。當年神佛保佑,從那麼高摔下,我安然無恙。後來父皇叫我們三個兒子跪在中殿,兩位皇兄摔得夠慘,胳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可父親拎起竹竿打他們,邊打邊罵,他對大皇兄格外兇狠,又是畜生又是騙子。那時我并不理解,大皇兄對人挺和氣,年節慶典,他一身錦袍站在禦座旁,大家都稱好。父親理應最喜歡他,如今卻按住他,拆穿他假裝的傷,大罵他不肖子孫。

那年我不到七歲,兩位兄長比我年長許多,都是亭亭少年郎,父皇這樣辱罵,他們該有多傷心。我支吾了一聲,父親,别打哥哥。他回過頭,用一種冷淡疏離的目光,恍然我是不相幹的人。從頭到尾,他都沒問過我的傷勢,他叫内官帶我回去。回去的路上,内官說,你們三個算走運,隻是擦破點皮,單容撞到天雷,一根柱子劈下來,從此走不了路。陛下為遮掩醜聞,平息宗親的憤怒,晉封單容為平康王,在宮牆南邊劃撥好大一座宅院供他養傷。

這就是我十歲以前的童年了,對父親的記憶寥寥無幾,再努力回憶一下,南嶺軍隊将我帶走時,他的下嘴唇哆嗦得厲害,那片醬紫色的嘴唇沖我的瞳孔直哆嗦,使得我也滿身哆嗦,我突然哭起來,吓得尿也憋不住,結果全拉到褲子上。在我最痛苦無助的時刻,他分明閉上了眼睛。銅磬聲又起,彌漫不散的檀香使我也閉上眼睛,即使身處滿載忠孝仁義的祠堂,我依然無法忠孝于自己的父親。

燒完祭品後,衆人先回漢章院,而老宅在另一頭,于是我和小冰走那條石闆鋪的上坡路。雨還未停,我打了傘,她挽住我的臂膀,路滑她走不快,我倆在竹林間夾的小路慢慢步行。今天她為自家的列祖列宗供香焚紙,眼裡的哀傷意猶未盡。

“小冰,世伯是你的親人,我也是。不要老叫我覺得排在第二位。”

“我是難過啊。要是他還活着,見到雍州如今這番景象,心裡該有多安慰。”

“如今重開漢章院,你又嫁給我,南宮家與朝廷是分不開了。我看他未必會高興,從前他不是一直帶你們住在山裡的。”

她勾緊我的臂膀:“他想保護我們。而且,我感覺他是厭倦了,他總不想與朝廷的事沾邊。”

“我了解,他不想沾邊。靠近皇城的地方,總是污濁淤泥…越靠近禦座,人就越殘忍…”

她側過臉,觀察我沉悶的氣息:“可我不喜歡逃避,也不會放棄屬于自己的東西,淤泥也無所謂,傷害别人也無所謂。哎,我一點都不像他。”

“世伯麼,似乎是人間美德的示範,完整繼承了雍州的衣缽。雖然我沒見過他,可從你身上看到了影子。”

她怯怯笑着,表示自己不能承受這種贊美。

“小冰,他在你四周築起了籬笆,恩…用漂亮玫瑰花紮起的籬笆。如果你行差踏錯,想跨越那道界限,玫瑰花會刺痛你的身體,叫你的良心不好過。如果沒有這道籬笆…你就向小船王的方向撲過去了。”

“沒有,”她争辯着,“我和他是不同的。”

“好了,不提這個人。不過我說世伯的話是沒錯的,他用他的本事,牢牢攥緊你的心。不是人人有機會遇見一個南宮少全…也不是所有的父親值得尊重。”

雨淅淅瀝瀝,拍打着青石闆,微舉起傘邊,一色青瓦白牆的房舍,宛如千年前的遺址,合着雨滴飛檐,襯得世界寂靜又溫柔。側過頭,雨絲打到她面龐上,我擡手拂去。今天她不施粉黛,不佩钗環,白淨的面龐如雨霧一般朦胧,一對明眸的輪廓格外清晰。她的眼睛很美,凝視你的時候,似乎述說着她要得到你,那年我就是這樣被吸引的。

隔日清晨,我叫人拿幾根木棍麻繩,将院落裡兩株松柏的樹幹支好。島上風雨大,植物容易給吹塌。來的幾個小内監明顯沒幹過這種活,忙亂一陣,手叫錘子砸了。金士榮進門時,我正教着人,如何将木條斜軋進去,要與樹幹多少傾斜,才能固定住軀幹。這間老宅太空曠,許久沒有人迹,總顯得荒蕪。我和小冰住的是北間院,從前世伯住的地方。兩側連廊圍起一個大院子,中間要是弄個靶場就好了,晨起能練練臂力。

金士榮問道:“陛下,禦駕是否明天啟程回去?”

“是啊,走了幾天,中殿一定攢了許多事。”

他又回頭望:“娘娘還未起床呢?”

我洗着手:“你這麼早來,是有什麼事?”

昨天為馮坤馮堅兩兄弟的事,他給小冰說了一頓,今早來必是打聽消息。都城鬧市,羽林衛老堵着一座官邸也不妥,我叫他回去後遣散老弱婦孺,再封府清算,隻是馮堅有個兒子,十二三歲,生得玲珑俊秀,該怎麼處置他,我心裡犯了難。

“陛下,臣可沒那麼狠心。隻是裡頭幾個婆娘厲害,老扯着嗓子喊,他們侍上三代,他們是忠臣遺孤,日喊夜喊,不得已才叫人吃點苦頭。”

金士榮是不會好好待他們的,我心裡明白,他和韋伯林本是兩路人。辰時剛過,韋伯林帶人也來到老宅。我知道他們心有大事,叫内官在涼亭設座。

士榮先笑:“前天瓊華宮設宴,那位馮家大姐沖撞了娘娘,大人知道這件事麼?”

韋伯林立刻對我說:“當日臣去看望綿水夫人,聽侍奉的姑姑講了前後因果。陛下,馮大姐一副火爆脾氣,她為自家親人着急,才說那些傷人的話。如今後悔不及,已去綿水夫人屋裡跪着請罪了。”

我擡起手,表示不在乎這件事:“你不用擔心,隻叫她好好侍奉老太太,我和皇後都不會降罪。那一府的人回去後就放了,不過那個小子…我聽聞那孩子聰明得很,不如送去蜀軍磨練一番。”

此話一出,座下之人皆驚訝擡頭。

金士榮的意思,畢竟馮堅有意擁立他主,他的兒子,即使不殺,也該囚禁終身。

韋伯林駁斥,幼子未滿十四,按律法不用處死,更可況馮府世代忠良,請主上善待忠良之後。

涼亭内還有台谏所的人,躬着上身不說話。

我對韋伯林說,自己也在這個年紀失去父親,每日在南嶺喂馬耕地。去蜀地不算虧待他,他若能成才,馮氏祖宗也能安慰了。

“你親自寫封信去銅雀台,告訴保定侯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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