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過去好幾天,她一直對我很冷淡。有一晚去看她,她要我答應今後不去九鹿,除非她跟我一起。其實我什麼都會答應她的。隻要她纏着我吵鬧不休,我嫌煩了,就會點頭答允。可這次不同,她如冰柱挺立,纖塵不染,睥睨惡畜,就如當天威逼韋伯林那模樣。我頓時火了,同她吵了一架,之後賭氣搬到中殿的卧室睡覺。
隔日逢開閣日,心不在焉獨自坐着。面前的李戶老談論豆子麥子的事,我想起什麼,問問銅雀台那片地收成如何。他說比往年差些,河工征了不少佃戶,幹農活的不夠,水患又淹了一片,怕是更窮了。
我聳起肩膀,這是怪我咯,沒好氣回答:“你多調些糧食過去,免得又鬧出流民的事。”
李戶老就說其它郡縣也不富裕,不如向渤海國買一些,庫裡的金币今年沒用過,十枚金币能換數十車口糧。
我問:“從前也這樣做?”
李戶老笑道:“是的,那裡的黑土養莊稼,每年的玉米豆子吃不完,常常同咱們做些交易。不僅換口糧,另有人參海味,也可拿金币去換,從前老主最喜歡吃這些。”
我點頭:“好,那你去換。庫裡的金币存着多少?”
李戶老答道:“慶禧四年前存着許多,後來鼓城封關,漸漸就少了。”
收起渙散的目光,意識到他在提點某件重要的事。
韋伯林一直垂首靜立,這下沒忍住,搶在他人前解釋:“陛下,鼓城往西便是黃金城堡,地下有金礦,金子和渤海國的莊稼一樣多。景泰老主在位時,每年相贈堡主寒雨空紗,那裡的小城邦主見了都喜歡,索要漸多,他們就運金子回禮。如此成了習慣,大夥在鼓城做交易,看中中土什麼好東西,就用金币換。多年下來,外庫攢了好些金疙瘩。”
原來這樣,那如今怎麼不做交易了。
金士榮笑道:“陛下,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堡主早已換人,再者,鎮國公在那裡往生的,從此鼓城封了關。”
清了清腦袋,捋了捋思路,依然是銅雀台的問題:“渤海國要不要絹絲?我拿這個換他們的糧食。”
何紅山立刻說:“哎喲,那地方冷飕飕的,誰要穿那個?陛下,那些人土得很,就喜歡亮閃閃的物件,一塊金币能換一盒老參呢。”
那沒辦法了,隻能用庫存的金币換。我叮咛李戶老省着點用,今後每年用多少金币呈報上來。
之後褚白紗彙報河道工程的進度,他說到一半,我就打斷了。
“聽說有個江頭賴十分出名,官道上行駛運糧運工料的騾車,都要交給他過目,工曹派去的督監非但不管,還幫着管理秩序。他是什麼人?”
褚白紗見我神色,又見桌上褐皮奏本,猜到是闵代英告的狀。
“陛下,江頭賴是侯府的人,做過馮大人的管家,後來蒙恩典放出來,依然留住銅雀台做些買賣。當地山路水路崎岖,他告訴運車的如何走路,如何避開危險,這有什麼不對?陛下莫聽一家之言,大公子不熟悉河道的事,脾氣又壞。就如雍州那回,有人不聽他的話,他就想辦法支人走。”
我扔出奏折:“闵代英還沒說自己身份呢,就叫人扣住十來天。若不是有人相救,他就沒命了。褚老師,這位江生搜羅完人家行李,将我的禦诏直接撕了。”
“這怎麼可能?”老頭吹胡子瞪眼,“代英為何隐瞞身份?他怎麼不叫官衙的人去接?陛下,他說的未必是真的。”
我站起身:“無論如何,此人太猖狂,你叫人先收押他,别礙着河道的事。”
“陛下,”老頭跪下,“陛下細想,若除掉此人,河道便可一帆風順,鄭大人過去一年了,他為何不提?”
我給問住,轉過身,他又懇切說:“銅雀台長年受困于戰禍,流離失所,貧陋相交,這些痛苦隻有親身經曆的人才懂。保定侯府是懂的,江頭賴更懂。可是老四和代英隻是外人。”
不隻是銅雀台受困于戰禍。我去蠻邦坐了八年牢。其他人沒受苦嗎,皇後的家都毀了。
褚白紗低頭笑道:“陛下怎能與升鬥小民相提并論。對他們來說,君王太遠,眼前一個浪打過來,骨頭就散了,一切泯滅于江海。所謂心心相惜,人們隻會親近與他們相似的人。”
金士榮插口:“說這些什麼意思。陛下,褚老師的意思是強龍難壓地頭蛇,暫且留着江頭賴。”
闵代英的奏報稱保定侯府是當地痼疾,希望我支持他掙脫轄制,他可借此立威。可此刻内閣全然不同意。我有些為難,忖度片刻,扣下給他的回信。
如此一來,再無讨論的興趣。韋伯林輕聲提醒,夏天抓起來的那個魏姓暴民還未處刑,他也來自銅雀台。
我悶悶說:“放了他吧,今後不準他再入京都。”
衆人齊聲說:“此人蠻橫兇殘,差點損傷聖體,不可不殺。”
殺這種人有什麼意義。我叫韋伯林照做,随後解散了朝會。
母親常叫我去吃飯。中午安福郡主進宮請安,抱着孩子逗母親開心。小娃娃見到我,咧開嘴哇地大哭,郡主忙和奶娘去後院哄孩子。母親四下一瞧,問小冰怎麼不來,我便說她精神不太好,遵着醫囑要休息。
“哎,她罵人倒勁頭十足,見到我就沒精神。”
有意長歎,眼神向内一轉。我聽見隔間的娃娃還在哭,就輕聲問:“郡主說過什麼了?”
母親便說為她小兒子的事:“這孩子膽小,如今視皇後如神魔降臨。聽見傳他入宮,一晚上都不睡覺。你就放過他吧,隻當看他哥哥的面上。老大是坐着輪椅去洛水辦差的。你去同小冰說說,叫她别恫吓人了。”
小冰的惡劣性子,挑好欺負的使勁欺負。我笑道:“如今秋收,田莊的東西送到宮,她忙着盤點。外臣外命婦暫且不見了,母親放心吧。”
這時安福郡主從隔間出來,朝我拜謝,我知道她是進宮來求庇護的。宮外流傳最盛的新聞,京都韋府的兩位尊貴少爺,先廷杖後發配,全因為得罪了皇後。由此及彼,生怕自己兒子有閃失,連忙求助于霞光殿。
我溫吞笑着:“外頭傳的那些野話,姑母不要輕信。”
郡主連忙陪笑,謠言豈可當真:“我還為皇後分辯過。那兩個小崽子惡貫滿盈的,論理早該吃點苦頭。”
“姑母是明白人。惠和早年與他們混在一處,養壞了性情。如今他有嫡親兄長,就該多親近才是。大公子的信裡萬般感歎,守護萬裡山河的不易。他是代我去守護山河了,我自然代他管教弟弟。”
郡主羞怯,連說不敢,又承諾叫孩子在家讀書,今年都不出門了。見我話少神怠,便起身告辭。最近我和小冰不和,卻一起得罪不少人,盧家韋家還有馮家,因為闵惠和,又把郡主府和小衡王府都得罪了。站起伸個腰,瓊華宮的楓葉要紅了,估計她憋不住幾天,就要叫我一起看的。
這時萍萍端着果盤進屋,她戴了一對翠石墜的發钗,細墜子一甩一甩。走到跟前,捧起一疊切好的黃梨片。
“母親知道了。”她悄聲說,眼珠子打量我。
知道什麼?瞧她星眼微張,薄面含嗔,目光穿透四周塵屑,眼底一絲冰冷,同小冰的一樣。一轉身,地上滿是母親的影子。我随即明白他們知道什麼。
“單哥哥,秋風吹起幹燥,吃點潤潤嗓子。”還好,她比小冰溫柔,即便不高興,不會公然與我對抗。
我盡量說的簡潔。母親聽說那女子的身份,大驚失色,接着用困惑的嗓音問,你看中她什麼。
心中不由啞然失笑。
母親大為不滿。沉默許久,我等待她的數落,卻突然話題折轉,她說看中兩個宮女,相貌和性情都好,等明年側宮收拾出來,先去大廟磕個頭,就能收做妃嫔。
萍萍與我對視片刻。
“無論如何,誕育子嗣最要緊,那是要對祖宗交代的事。我原本聽元绉的話,想着嫡子即是長子,那是最好的結果,故而一直不攔着你同小冰。你們膩在一起這麼久,她卻沒動靜,如今隻好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