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過燙的酒嗆到。這時王琮從樓下跑上來,伏到我的耳邊。九鹿那裡遞信,白條姑娘要生了。
“不是要等到下月麼?”我問尤七。後者連忙起身,催我一起過去。
不會有什麼危險吧,心裡直犯嘀咕。往九鹿的大路擠着人,兩側插滿黑金條麒麟旗,旗下設香燭供品,這是在送别綿水夫人。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擔心孩子,還是擔心白條。我在擔心小冰,還是擔心自己,或者擔憂未來。馬車陷入人群,很久才駛到匝道,到達九鹿時,發覺自己滿身是汗,兩個接生婆子迎面出來,尤七上前問究竟,我徑直去看白條。
白條同我一樣,滿身是汗。腹部那隻高高聳起的圓球,仿佛什麼千斤重擔,壓得她透不過氣。她看我一眼,沒認出來,再看一眼,然後說,這麼久,你怎麼不來見我。我的手搭在榻邊,她一把抓住了。
父皇的嘉甯皇後就沒生過孩子,父皇的孩子都是普通宮女生的,包括我自己。這樣還早夭兩個。英王是正統嫡出,他沒活過二十歲。虛弱且病态,這幾個字如鬼魅,盤踞我的心頭。
“白條,”我握住她的手,“勇敢點,就像你打我時那麼勇敢。”
她點點頭,痛苦地叫了一聲。痛苦的喘息間隙,她挪着唇要告訴我什麼。有人勸我出去等,可她依然緊緊拽住我,指甲劃過血肉,手背上留出三道血印。她可真有力氣,不知她如何度過這幾個月的,因為我沒來看過她。她什麼都沒有,但她不缺勇氣。我覺得自己難堪又難過,她流的血似乎在指責我。心頭紛亂,為這個孩子,不知要付出什麼代價。突然某刻,孩子出來了。我呆呆瞪住前方,這不是孩子的哭聲麼。長舒口氣,耳畔清明,終于能聽清她反複的哀告,這個孩子是屬于她的。
有人推我至門廊休息,這才發覺已是隔日淩晨。曠野吹來的風,消去一些身上的血腥味。很久沒聞血的味道,仔細嗅一嗅,這些血不含一絲虛弱,它會延綿萬代的。這時尤七和乳母一起過來。乳母抱着孩子,這毛娃娃怎麼閉着眼睛,他不願看到我麼。尤七告訴我白條一切安好,他想讓我進屋寬慰她幾句,走到門檻,我沒有進去。
“這個拿給她。”我把随身帶的印章交給尤七。月牙狀的雞血石,上面刻了年号和我的名字。她一直想知道我是誰。
日出已過,今日開閣,我需盡快趕回宮。昨天是綿水夫人落葬的日子,祭奠結束,街上商鋪拆了白花,恢複往日經營的忙碌。我心情不錯,本來就不喜過于隆重的哀悼,不喜過盛的眼淚。有人死去,也有人新生。如今鐵麒麟有了新的血脈,此刻我正激動難安。飛奔入宮,迫切想告訴小冰這件事。
崔流秀滿臉深意,攔住我,勸我換件衣服。我聞聞身上的味道,照他的意思做了。小葵從内廷趕過來,說皇後不在宮裡,出去了。
“娘娘同前幾日一樣,吃完早食,誦了經,帶上祭品去國公府了。”
我生氣說:“今天還去幹什麼?你怎麼不跟去?”
崔流秀連忙回:“他要跟的,娘娘說不用。陛下,她是帶阿松出門的。”
擡起頭,此刻冷水敷過臉,我清醒許多。昨晚我整夜未歸,她一定差人去找。
小葵又為難說:“陛下,剛才太後傳話,等着您過去問話呢。”
先不管這個。她帶阿松去國公府幹什麼,綿水夫人已經落葬。我看着面前二人:“你們确定皇後的車是往挽戎大街的方向去?”
崔老頭先說:“昨晚陛下未歸,娘娘找宮門的綠營打聽,遣了四人出去找,淩晨才有人回來,向瓊華宮遞了話。今日一早,娘娘如往常一樣,說她要去國公府,帶的是阿松和昨夜回話的那幾人。”
我連忙沖出宮門,喝令馬夫牽快馬過來,當下立刻再去九鹿山莊。一腳踩上馬镫,小腿陣陣抽筋。真是上輩子欠了小冰,此生受她的折磨。王琮跟着我飛跑,他完全不信皇後會去九鹿殺人。
“這怎麼可能呢…”風卷走他的疑問,他一臉驚恐和疲憊。
他自然不會信。這女人的腸子隻有我看得清。她默默等待白條生下孩子,然後殺掉她。她厭惡她很久了,早等得不耐煩。我以為近日忙碌姑奶奶的喪事,她沒心思監視九鹿。沒料到她一如既往的執著。
“陛下别急,幸好尤七留在山莊,她最怕自己家裡人了。”
這樣一回再一去,正好接近正午。盛春時節,湖光映山,綠柳拂水。隻有我滿面怒色,命令所有人圍住山莊,裡面發生任何事,都不準人出去。自己翻身下馬,腳尖掀起一陣土,飛奔至門口,尤七正在哄哭鬧的嬰兒。
見我來了,他連忙說:“她把人綁了,要送去佛怒寺,又要剔人頭發,又跟小女孩打架,像潑婦似的。我管不住她。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去告訴她,她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閉眼之前,都不要見她了。”
看來他們吵過一架,尤七餘怒未消,兩側鬓毛顫顫巍巍地抖動。
我由衷感激:“她沒傷到人吧?”
啼哭的嬰兒占去老人的注意力,他把孩子放入搖籃,摸摸額頭又摸摸手腳。他很憐愛這個孩子,他也會護着白條。
老人看着我,似有嘲意:“她怕你真生氣,到底沒狠下心。”
孩子哭得大聲,尤七和乳娘都哄不好。我守在搖籃前,吩咐王琮先去截住他們一行人。
王琮有些為難,無奈說道:“阿松跟着,他不聽我的。陛下,還是一道去吧。”
我點頭,預備披上護肩,剛走至門口,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乳娘着急說:“怎麼回事,沒喝幾口奶,怎麼不停吐呢。小臉又漲得通紅。”
轉而問尤七,尤七則示意别緊張。他叫乳娘關上門窗,點了火盆,屋子弄得暖和些。衆人一聽,立刻照做。嬰兒的手足露在外,老人先微微按壓幾次人中,再輕扣手腳的幾處穴位。火燒得很旺,孩子沒再吐奶,原先微紅的臉漸漸褪去顔色。
“終于不哭了。”乳娘歎氣。
“這樣算治好了麼?”乳娘又問。
然而寂靜是更可怕的。我的胸口和後背爬滿汗珠,伸出手,碰一下孩子的手,他的手很涼。尤七的神色冷峻,他轉身,從木匣子裡取出布袋,布袋上下各有一排金針。
“陛下讓一讓,别打擾我做事。”
我讓開了,坐到很遠的牆根。我無法承受即将來臨的損失。屋内沒人敢說話,隻有尤七爺爺來回走動。他走來走去,步伐穩健,讓我真心佩服。他跟我說過什麼?金雀與鐵麒麟,千百年相互結締,子嗣虛弱。
這時乳娘尖聲驚叫:“流血了。陛下,他在流血。”
我站起來。尤七的金針剛紮入嬰孩人中,鮮血随即從鼻孔流出,沿雪白皮膚往下滲。這場景,比橫屍遍野的戰場更恐怖。
我不想再看了,剛要走,尤七在身後說:“陛下别慌,他需要血。把你的血給他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