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甘心。那對母女不會平白無故編出個奶娘,又問計小塗:“大約一月前,縣令譚大人家送來的婦人和孩子,你有沒有見過?”
他擡起頭,表情微愣:“娘娘怎麼問這個…”
這時樹葉沙沙作響,樹影搖動下,他的眉頭一松又一緊,半晌笑道:“原來娘娘要找他們。”
他果然見過。我着急問:“人呢?”
他擰起眉頭:“陛下大張旗鼓帶人沖進譚家宅,是為了找他們?”
北沙掐住他的脖子,喝令他快點說。他天生目光冰冷,瞅瞅羽林衛,轉而又瞅瞅我。羽林衛不耐煩,先打一頓,又摔到地上,他腰間系着紅繩松了,那塊碧水色的玉珏掉落至我腳邊。今天我見過兩次了,相同大小,相同的顔色,這種古玉大都是一對。
計小塗天性機敏,很快明白我為何會來。見我拾起那塊玉,又很快洞悉我的猜測。
“娘娘,當年我初來譚家宅,收養我的正是譚大人。成年後又将女兒許配,他算是我的恩人。”
“娘娘,您在驿站問過我是否有妻房孩子,我說過我有的。可憐那婆娘不走運,生幾個皆保不住。這次好不容易又得一個,所以我們格外珍惜。孩子病了,卻沒奶喝,可巧驿站送來剛生完的女人,這是老天的恩賜。我立刻帶他們去家裡,命令她喂飽孩子。這是人之常情吧,小人不覺得有做錯。”
北沙吼道:“那後來呢?他們為何給送到漁場?人怎麼又不見了?”
計小塗猶豫一下,才對我說:“娘娘,有時救一個,難免損傷另一個。那女人自己的孩子體弱,又染了病,我怕傳染,就送他們到漁場休息。沒過幾天,他們不見了。”
一時沒明白,一時又都明白了。突然猛地站起,指着他:“你這個無恥的騙子!”
還有譚尼家的那些女人,都是騙子。頭皮一陣抽搐,眼前的景象颠來倒去。
“他們死了對嗎?你埋進漁場了?”我料想最壞的結局。
計小塗輕聲說:“娘娘,我沒殺他們。請相信我。”
男人跪在腳邊,五官異常清晰。同時清晰的還有那兩個女人的臉。早上她們巧言令色,她們都有一對大鼻孔,一翕一張,述說着好心人救了她們的孩子。
“娘娘,罪臣不知這是内廷要的人。”計小塗還振振有詞,“他們隻有賤籍,又不肯說名字,很像逃走的家奴。所以帶回去當乳娘用。朝廷自上而下,即便是普通人家,家裡買幾個奶娘是很尋常的。”
他真有臉說。我勃然大怒,一巴掌扇過去。
轉身喝令羽林衛:“圍住這個漁場,今天一個都别想走。”
衆人早聽見争執,紛紛支着脖子打探。突然一群士兵提刀沖進茅舍,驚慌尖叫連綿起伏。
我怒道:“還有縣城的譚尼一家,一個都不能放過。”
計小塗登時發作,雙目通紅:“抓我就罷了,這裡都是讨生活的可憐人,娘娘為何要欺淩他們?還有我義父和妻兒,他們做錯什麼事?娘娘,你說要找人,我幫你去找。求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北沙聽清前因後果,朝他肚子一踹,啐道:“我告訴你,你犯天條了。求一百遍也沒用。你知道自己闖多大的禍?削你三族都不為過!”
“娘娘,”計小塗困獸猶鬥,青筋凸起,使勁朝我嘶吼,“你剛才答應恕我死罪的,金口即開,說話不算話麼?”
我支着頭,隻覺頭痛欲裂。聽見嘩嘩水聲,川流奔騰,白浪卷煙,那景象真稀奇。震怒稍微緩和,示意放開計小塗。他連忙爬過來,伏在我腳邊,很像一隻豹子。
“塗掌櫃,你們把無定河截住,使得下遊土地荒蕪,想過後果麼?”我問他。
他沒料到我問這個,連忙說:“下遊那地方養不出好的,有什麼東西,立刻有人撈走了。水聚在這裡才能養好魚,縣裡一年的進項都靠這個。”
“你們把自己救活了,那其他人呢?”
他擡起頭,獵豹般的眼珠毫無溫度,嘴角一咧,似有嘲意:“小人卑微,隻能救自己。至于其他人,需靠老天的恩澤拯救了。”
我站起來,自己走開,同時朝北沙使個眼色。壓抑的記憶翻湧,當年我面對平康王,也是這樣的心情,燃起騰騰殺意,非要血濺當場才能獲得平靜。
周圍有許多石頭壘起的水池,有些水未滿,是半空的。羽林衛将他拖進一個水池。他立刻感知他們要殺他,突然大聲吼:“他們要搶漁場,大家快護住魚!”
話音未落,那些被兵刃制住的漁民群情激昂。跟随我的羽林衛大約三十個,雖佩刀劍,但安居此處的漁民有上百餘人。他們一個個沖過來護魚池,羽林衛提刀卻不敢傷人。
我怔住了。這時計小塗突然伸腿一頂北沙的腹部,抽出他腰間匕首,一下插入他胸口。趁衆人慌亂,他一躍而出,在水池底部摸索片刻,接着石頭壘的池壁給水沖開了,一個接一個,水全向地面湧來。
衆人扶着北沙到我面前,北沙流了不少血,氣息恹恹。有人着急說:“娘娘,他們還有不少暗門截流的,如今河裡的水都往這裡撲過來了。”
剛說完,水已沖過來,瞬間淹沒了半截身子,水裡全是撲騰的魚和折斷的樹枝,刮到身上生疼。漁民們十分憤恨,陸續跳進木盆木桶,劃着水使勁撈魚,并有意截住去路,把我們往低窪處頂。我見北沙支持不住,叫人托起他的身子。他一把抓住我,命令剩餘人護着我離開這裡。
計小塗呢?人群中找不到他。羽林衛找到塊木闆,把我扶上去。當時水沒過脖子,我快不能呼吸了。
“推走,快推走!”不知誰在喊,我大口呼吸,滿臉的水,扒着木闆,茫然四顧,找不到出去的路。努力睜眼看,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水把馬車也沖走了。
“北沙呢?”發覺隻剩兩人跟着我,他們紅着眼睛搖頭。北沙交代他們順着水流走,一直走,找到樹林的入口就能出去。
臨近黃昏,鳥飛走入巢,暮色裹住寂靜的樹林。找了許久,終于發現老樁上有塊牌子,依稀分辨是東野林三字。不似白日,那條蜿蜒小道魆魆幽深,濃霧缭繞。
“娘娘,沒有馬,要靠走路出去了。”一個說。
“娘娘,天快暗了,夜裡入林很危險。”另一個說。
緊張和恐懼襲來,我格外想見到單立,就說:“讓陛下來接我,你們記得出去的路麼?”
沿直路走到盡頭,白天就是這麼進來的。他們商量後,決定一個先走出去,另一個留守原地。留守的拾一些樹枝,生了篝火取暖。我早精疲力竭,蜷縮在樹下睡着了。
我人生中最恐懼的事發生在那條船上。阿博殺了小月,從此南宮世家土崩瓦解。不知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而想到計小塗,驿站的塵垢和蜘蛛網,還有消失的白條母子,睜開眼,心底竟是悲傷的歎息。憤怒與恐懼退去,眼淚突然湧出,不知為何,我沒有憎惡誰,隻是哭得很傷心。
樹林裡吹過陣陣夜風,四面漆黑。攪了下火堆,火快要熄了。叫人去找柴火,自己一人留在原地。過一會,草叢微動,我往後退,似乎有蛇的影子。慌忙逃開,不能返回漁場的方向,自然往樹林深處走。我不想等待,隻想找單立,撲去他懷裡汲取溫暖。夜風送來奇香,幽林深邃,綠螢照空,吸引我往裡走。兩側老樹分叉開裂,張開了雙臂擁抱我。沿着這條路走,不知何時能走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