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事我沒有印象。從此東野林在夢中時常出現,中間鼓起,兩側下塌,像怪物的臉,綠螢蟲聚攏,變成鬼火似的眼珠子。我被那模樣驚醒,發覺韋伯林跪在跟前,很多人都來了。他們來幹什麼?我誰也不想見。
“陛下,你終于醒了。”有人在哭泣。
“陛下,認得我們嗎?”有人在探問。
一個也不認得。我問王琮在哪裡。他們說他受瘴氣所蝕,在卧床休息,同我一樣,昏迷了好幾天。好幾天,那麼是不是有好幾天,沒人去找小冰了。
“找到皇後了嗎?”
衆人緘默。簡陋的房舍,隻聽見清淺的呼吸。他們一點不着急。掃一眼,發覺闵代英坐在遠處,他真大膽,前橋閣跪着他坐着。他怎麼來了。我依稀記起幾天前的事。這麼說郭池也來了。
“郭池呢?”終于有一個能信任的人,從迷霧中抓到救命繩索。
闵代英連忙回禀:“陛下,郭将軍品階不夠,無法上前觐見。”
這算什麼意思。我着急見郭池,叫其他人出去。
韋伯林離我最近,擡起頭,擰着眉頭緊咬下颌:“陛下,請保重聖體,您中了毒,需好好調養休息。”
他竟敢不聽話,他是什麼東西。随手摸到一隻碗,直接砸過去。他直愣愣跪着,給潑了一臉污水。
大家皆擡起頭,斯文的皺臉皮都漲開了。
我直接罵:“滾!”
那些人先對看,然後陸續退走。我獨自躺着,仔細回憶東野林的岔路,必是哪條岔路隐蔽,他們沒找到,而小冰就困在裡面。到底有幾條路?閉上眼,使勁回憶,腦中卻浮現南嶺茂密的樹林。陽光灑在臉上,我和小冰手挽着手,金色的小花很美,她蹲下贊歎,折下許多編花環。我被蚊蟲叮得難受,又不忍打斷她的興緻。可樹林的蚊蟲太多,從頭到腳,我都覺得奇癢無比。恍惚有人推我的肩膀,伸出手,天色漸暗,要帶小冰回家了。挽住她的手,她卻不停搖晃我的肩,輕聲細語喊我的名字。她一定很害怕,等着我去救她。可我的雙腿呢,邁不開步子,四面皆是沼澤地,我陷到淤泥裡,怎樣也爬不出來。
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發現是郭池在推我,果然回到南嶺了。
“公子,”他在擦眼淚,又端着一隻碗,“你醒了,快醒醒,不能再睡了。”
我掙紮坐起來。剛才砸掉一隻碗,怎麼又來一隻。
“公子,先吃東西再喝藥,大夫說首要把中的毒素排出來。咱們不急,慢慢調養。公子身強體壯,調養數日就能恢複。”
他忙前忙後。朝我後腰墊了幾隻靠枕,坐到床邊喂我吃飯,然後喂我吃藥,接着熄滅爐火,捧來一罐黑糊糊的漿液。他說這是外敷的熱膏,我身上許多處給毒蟲咬了。
“我自己來吧。”塗藥不用他動手。剛擡起胳膊,托着薄薄一層油紙,手竟然軟綿綿跌落。
我又試了試,這次連胳膊都擡不起。驚愕使我清醒了片刻。
“其他人呢?”我問。
郭池連忙說:“大家都有嘔吐的症狀,有輕有重,如今照大夫開的方子喝瀉藥呢。隻有陛下與小鬼最嚴重。我看王琮那樣子,怕他挺不過去。他急着找人,幾天幾夜都在林子裡。如今躺着,連血都吐出來了。”
“那片林子怎麼回事?為何屬地官衙無人警示,任由人出入。”
郭池說:“韋大人和金大人剛到這裡,就把縣令一家綁了。我與大公子是兩天前趕到的,想查問情況,前橋閣扣住人不讓見。咱們沒辦法,悄悄去東野林附近查看。那是座遠古老林,裡頭腐屍僵蟲遍布,又終年不透風,所以瘴氣橫行。本地人很少去,去的都用紗巾裹身。陛下,你們冒然去闖太魯莽了。”
我點頭,心肺俱裂:“是我魯莽,未及考慮周全,莽莽撞撞跑出京都,又把小冰帶在身邊。”
想起此行的起因,更使我傷痛欲泣。好似老天不願我快樂,老天找到我的弱點,挖開一個接一個陷阱,要讓我萬劫不複。上半身逐漸軟綿綿的,目光所及的景象又模糊了。
“公子—公子—”郭池的聲音在耳畔回響。
我抓住他:“你會幫我找到小冰的對嗎?”
他的聲音很渾厚:“韋大人他們把無定縣向外五十裡地全圍住了,每個人需登記名字造冊。東野林往東蔓延至闆家谷,如今找到地圖,命人去每一裡地搜尋。陛下,你放心吧,這次我帶來不少人,即便他們不行,我再去找一遍。”
“好,”終于籲口氣,“你寫信叫尤七過來,我不放心他們。他們醫不好小冰。”
郭池低頭答是。
強打精神想了一回,爾後吩咐:“讓王琮安心養傷,羽林衛暫交給你接管。我留着阿松在京都,他是可以信任的人。你聽好,無論未來發生什麼,找到小冰,護好母親和妹妹,隻這些事是要緊的。”
郭池半晌沒答話,他看看我,爾後哽咽說:“公子為何這樣說,鐵麒麟的未來依仗的是你。而我是草芥之身,沒有陛下,誰願意聽我的話。”
未來不可預測,我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每當思及小冰不知所蹤,自己就如平躺于沼澤灘,越掙紮,身體越往下沉。
“陛下,剛才闵代英同我說,需要提醒你一件事…”
他還在說話,喋喋不休,将我拉回現實,自己又吞吞吐吐,手掌按了按胸口,接着說:“未防朝局動亂,陛下應與前橋閣商議,将繼承人的事先定下。”
我沒有孩子。小冰也沒有。誰是繼承人呢?我痛苦地想。
郭池無措道:“這個我也不懂,隻是請陛下找韋大人他們說清楚。闵代英說你會懂的,做好安排,保護現有的一切。”
他們都覺得我要死了。他們希望我死了,這樣就不用費力找小冰。努力坐起,我要盡快恢複體力,隻有自己找才可靠。一落地,兩腿無力,就如給沼澤淤泥纏住,怎樣也邁不開步子,結果一頭栽到地上。
郭池見我這樣,哽咽變成嚎啕大哭,他抱住我的腿:“公子,我求求你,求求你清醒點。外面有多少人看着你,有多少事等你裁決呢。你不管我們了嗎?你撒手不管了?即便找不到皇後,你還是一國之君。”
我很清醒,他不必痛哭流涕,推開他的手,自己扶着床沿爬上去:“讓前橋閣進來,那片林子有毒,叫人拆了它。我不喜歡沼澤,叫人挖開重填。這個地方就如噩夢,我不想再看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