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去譚家宅沒帶上柳二,因為小嬰離不開他。柳二的胸脯健壯,鼓出兩坨肉,特别招孩子喜歡。大熱天,他天天要他抱着,兩隻爪子抓呀抓,柳二受不住癢,不停扭動身子,同娃娃對視,一起含羞帶笑,發出咯咯咯的笑聲。這場景也太古怪了。
郭池心裡藏不住事。與他相處幾月,他就對我坦然相告。當年得知深宮内有女人懷着孩子,他暗暗歎息他們可憐。他悄然注視他們,我猜他暗自幫過不少忙。可憐那女人死得太早,留下的孩子更可憐。他把這事告訴衣卓芳,兩個傻瓜一合計,覺得救孩子出宮最好。可惜他們遲一步,孩子讓人抱走了。衣卓芳輕功卓然,跟蹤至南山寺,趁亂将孩子偷走,留下郭池善後。
那時我故意問:“你管這麼多幹嗎?這種事該留給陛下處置。”
郭池回答:“若不是我機靈,小嬰早死了。人的壞心眼真是無窮無盡。再說陛下會有自己的孩子,小嬰留在宮裡不妥當。”
如今我和他一起趕到譚家宅,一望無際的黃褐色濕地,搜尋皇後,搜尋消失無影的繼承人,我心裡嘀咕,要不要提醒單立,或許能将小嬰接回宮去。
可是未開口,就被四周肅殺的風禁止出聲。涉及預立皇儲,沒有我參與的份。更何況單立還年輕,哪天他神智清醒,生上十個兒子,就沒小嬰什麼事了。再瞧瞧自己的兩條廢腿,我何苦去操心鐵麒麟的後嗣,或者擔憂它的未來。
大夥擠在譚尼府上,清晨至夜裡都吵吵鬧鬧的。持續找人卻無所獲,每日日曬雨淋,擔憂主君神智不清,擔憂主君遷怒降罪,使得羽林衛個個脾氣暴躁。有天晚上,王琮突然發了瘋,抽走整個夏日最後一絲的冷靜。許多人看見了,王琮露着牙齒非要咬斷劍柄,咬得滿口是血。之後他們決定不去樹林找了。因為半個多月過去,即便找到皇後,也是腐爛壞死的屍體,誰知道陛下看見會作何反應。
單立在清醒的時候寫下诏谕,将羽林衛交托給郭池管理。郭池把诏谕拿給我看,問我該怎麼辦。單立果然糊塗了,把禁衛軍交給一介南嶺庶民,他的臣民會做何感想。我說此刻不是好時機,讓郭池收好黃絹。可郭池牢記單立的囑托。他覺得,找到皇後的蹤迹,哪怕是塊骨頭,就能做個了結。這樣單立就能清醒了,清醒後,一切就會回到從前。
我看着他笑道:“你有精力的話,不如去找那個孩子。目前的形勢,能找到孩子,算最好的結果了。”
郭池說:“這事前橋閣在做,他們勒得譚尼差點咽氣。我隻擔心陛下,怎樣才能告訴他實話,皇後是不會回來了。”
這天南辰押着幾個衙門的人,嚷嚷着要殺掉他們。他一肚子火氣,為找人的事,和霍興吵了幾句,就把霍興連同他的下屬,一起揪到中庭花園,瞪着眼珠要殺人。郭池聽見動靜,推着我去瞧。我用輪子頂他一下,叫他去阻止他們。
南辰與北沙都是王琮的心腹,如今北沙死了,留下他一個,他的脾氣很暴躁。
“誰都别攔我。他們都是一夥的,殺掉幾個才能解氣。回頭陛下降罪,咱們才死得不冤。”
郭池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别輕舉妄動。南辰哪肯聽他的,扭動胳膊,兩人要打起來了。看來非要殺一個人,才能叫大夥冷靜些。目光一爍,瞧那些跪着的人,大都唯唯諾諾,唯有霍興還敢仰面強辯。
我腰間佩着小刀,正好練練臂力,揮手一擲,銀光劃過空氣,刀刃直直切入他的左半臉。血沿着耳根往下滴,四周頓時安靜了,大家回頭一起瞪着我。
我說:“主上冒然入東野林,他深知危險卻不阻攔。他早該死了。”
霍興反應過來,捂着臉,痛得慘叫。
“還有你們,”我又掏出一柄刀,指着南辰,“任由陛下往返于密林,導緻他中毒。你們一人該挨一刀。”
南辰是個大塊頭,紅着臉,朝我吼:“你算哪根蔥,敢來裁奪羽林衛的官司?”
我笑道:“皇後失蹤,這次闖下大禍。大哥心知肚明,這架勢擺得再兇,回去免不了受罰。”
南辰氣憤道:“罰我什麼?北沙都死了呢。陛下要往外跑,咱們能攔住?連王将軍也攔不住。這一個月奔波,比打仗還累,這條命快葬送了。再怎樣也輪不到你說話。等陛下醒了,咱們倒要問問他,要怎麼罰我們。”
“這倒是,”我擡頭望郭池,他正擋着人,不然唾沫要噴到我臉上了,“等陛下醒後,勞煩郭将軍去求個情,這些幸苦奔波的兄弟們不容易,打一頓就算了。”
郭池壓根沒聽清,隻對南辰說:“陛下怎麼會罰你?陛下隻想找到皇後。”
衆人默然。爾後我就說:“郭将軍求情時,要清楚告訴陛下,皇後已身故,然後交給前橋閣,請他們按禮制發喪。否則這事就沒完沒了。”
南辰他們幾個相互瞅瞅。他們就是不敢說皇後已經死了,指望着别人告訴去單立。他們覺得聲明皇後已死,主上會把罪責全歸咎到他們頭上。這個罪名是他們不敢承受的。
霍興一臉的血,痛得滿地打滾。南辰握緊拳頭,不敢松口氣,緊張說:“可是這樣,咱們也不甘心…”
我舉起手,示意他别說話,笑道:“各位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接着還有許多事,還需各位的相助。”
問過幾次,韋伯林都不願見我,也不準許我見主上。他覺得我在多管閑事。南辰偷偷告訴我,前橋閣正竭盡全力找單立的孩子。韋伯林和金士榮各自遣了親信,去鄰近的郡縣找人。而譚家宅的四面更是圍得水洩不通,每日都有年輕女人被帶來查看。郭池覺得太荒唐,他說羽林衛不能跟強盜似的,到處闖進人家屋裡搶女人。
郭池的話當然不能激起任何回響。對于前橋閣而言,皇嗣是頭等大事,皇嗣就是他們的身家性命。我默默盤算過,若能找到單立的親子,那自然萬事大吉。如果沒有,論血緣遠近,最近的就是小嬰。他是長豐的遺孤,屬于景泰帝一脈。景泰朝曾像枝繁葉茂的大樹,風吹過,就能吹落一片種子,如今除去單立和他的孩子,唯有的血脈就是小嬰。
抹抹脖子,細雨打到臉上了,這片黃褐色的泥潭真令人惆怅。前橋閣那幾個面慈心狠,日夜折磨譚尼,倒吊着七十歲的老頭審問,引得女人孩子一片鬼哭狼嚎。我聽不下去,叫南辰把人放下來。又移走譚尼的家眷到後院池塘乘涼,天氣太熱,關進屋裡會悶死的。
“霍興呢?”我沒找到他。
南辰說:“他臉上的傷化了膿,半邊臉腫得老高,早上去藥材鋪換藥了。”
我笑着點頭:“好,那我等他回來。”
今天韋伯林一行人去探查漁場,而羽林衛聽說北向的山裡還有幾戶人家,就往山上清點人口了。這樣縣令府空曠不少。躺入竹椅,我慢慢搖起扇子。四周很靜,小雨漸漸止住,空氣裡有股蘆葦葉子味。不知藥材鋪有沒有薄荷,真想要點來提提精神。
“霍興回來沒有?”
剛說完,突然發現牆根處全是煙,像是成堆的蘆葦葉突然點着了,很快火苗上竄,沾到爬藤,這樣整面牆都燒起來。
南辰捂着鼻子,罵道:“狗雜碎。這樣大的火,他要救人還是燒死人啊?”
今天是個好機會。我一直等着計小塗來救人。我想他不會棄妻兒于不顧。于是留他們在後院乘涼,又叫郭池盯梢,若有人靠近,立刻抓起來。
火星子在眼前飄。南辰覺得太危險,背着我往後院走。沿路遇到救火的羽林衛,都說沒見到陌生人。
我說:“若是見到霍興,也抓起來。”
這時南辰往一邊指,叫道:“不好,陛下住的東小院也起火了。”
他有些慌亂,想立刻去東院瞧瞧。我略微遲疑,這是聲東擊西,他最終要救自己的老婆孩子,示意南辰繼續往後院走。後院有一道小溪隔開,這裡的煙并不濃。郭池迎面走來,他沒見到計小塗出現。
“他會去哪裡?”大家都來問我。
這時東小院火光沖天。大家都知道主上在那裡養病,他就故意在那裡引火。
南辰一把抓住我的領口,兇道:“你有沒有安排好?若陛下有危險,我先敲碎你的腦殼。”
再這樣燒下去,會牽連至整片府邸,而且煙太大,嗆得人睜不開眼。這時一間大屋的木梁塌落,整面屋蓋的瓦片砸到地上,轟地一聲巨響,震天響地。大家都慌了,生怕抓不到計小塗,整座縣衙府卻給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