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浪說:“我們送吃的去,關牢車的人也送。哪知他們不領情,硬說要毒死他們。曹大塊氣壞了,揪人出來,喊打喊殺的。”
走出營帳,果然遠處一堆人擠着。我連忙走過去找曹茱,他正和一個穿織金緞袍的人吵架。
那身緞袍給撕開了,男人瘦得很,像憔悴枯黃的落葉,不過他舉止很文雅,應是某位朝臣。他喘了幾下,對曹茱教訓:“你們應該駐守永昌,未經傳召,竟敢擅自入京。”
曹茱馬上辯解:“聽聞京中有變,公子特地帶人來相助。我們曾屬鎮國公府,不可能對朝廷有二心。”
男人冷哼一聲:“你是哪位?你同羽林衛是何關系?國公府早不在了,你能保證你有幾個心?為什麼卞懷東不在這裡?你們屯兵在京郊,鬼鬼祟祟,已然犯了大忌。我不管你們哪裡冒出來的,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曹茱本來性急,對方扔掉他的吃食,又诋毀他的忠誠,顧不上思索,直接朝人揮了一拳。而剛才振振有詞的男人,就像空心樹幹,給人一震,瞬間脆裂了。
過了很久,誰都沒動。無浪說:“他死了…”
我不信,又不敢走過去。曹茱呆愣當場,也不敢去看。我們給冷風吹一會,這才發覺羽林衛到達,因為闵代英坐輪椅的樣子格外紮眼。
“曹校尉,你把前橋閣的閣首打死了。”他說。
曹茱反應過來,連忙否認:“沒有,我就碰他一下。”
闵代英沒有再說。這時關着的其他人,像猛然驚醒似地,全體嚎啕大哭。驚雲掀風,哭天罵地。他們說,你們殺了韋大人,你們要絕了前橋閣。
曹茱吓壞了,茫然無措望着四周。
我對無浪喊叫:“懷東呢?他怎麼還不回來?”
闵代英就對我笑道:“他很快就到。”然後轉頭吩咐:“你們安靜點。”
經過剛才那場始料未及的變故,所有人旋即安靜了。我覺得很冷,因為恐懼而生的冷。
羽林衛清理了現場,把活人帶走,留下死的那個,橫陳于滿地落葉。等懷東騎馬趕到清水坡,看到的就是一具屍身,以及圍繞他的陰謀。我确切感受這是場陰謀,隻是不懂它的最終目的。
曹茱不承認他殺的人,說得很激動,一五一十全告訴懷東。懷東走過去,躺着的人的确死了。他也跟我一樣,用困惑的神情看着闵代英。
這時在場的隻有我們幾人,随侍他的羽林衛,他也遣走了。
他問懷東:“見到陛下麼?他認出你沒有?”
懷東沒有說話,從得知小冰失蹤後,伴随他的憤怒已然消失了,此刻他的神情是迷茫困惑的。
“懷東,你覺得陛下還能出來,為鐵麒麟的未來做決定嗎?”
他垂下頭:“你想怎麼樣?”爾後突然擡頭睜目:“你想怎麼樣?”
闵代英不屑地輕笑:“你怎麼和前橋閣一個樣,老覺得我要謀逆。”
懷東瞧一眼落葉堆:“你折磨那些人,他們犯了什麼錯?他們手無縛雞之力,卻一心效忠陛下。你殺了他們,這下沒人管你是否謀逆了。”
闵代英說:“是你殺了他。剛才大家親眼所見。你們鎮國公府的人殺了他。”
懷東将他從輪椅上提起,他還嘿嘿偷笑。
“這下,咱們在一條船上了。”
勃然大怒,我罵道:“你這個瘋子,咱們國公府怎會和你同流合污。”
他伸出兩根手指:“國公府和南宮世家,你們都要站在我這邊。你們想支持前橋閣也晚了,他們如驚弓之鳥,不會相信你們的。”
懷東抽出刀,他要殺了這個敗類。
“銀杏太美,别濺着血。”闵代英的手指抵着刀刃,“懷東,你覺得自己代表正義,來懲惡揚善嗎?告訴你,這件事沒有是非對錯。陛下神智不清,勢必要有一人主持大局。不是我就是韋大人,誰也沒錯,隻是我們無法共存。”
“如今韋伯林死了,你再殺了我,恐怕京都立即陷入内亂。到時候你來主持大局嗎,還是你有其他人選?”
懷東沒有撤刀,也沒有用力。
那瘸子又開始遊說:“等這件事平息,我會把鄭叔叔調任前橋閣。你認識他的,陛下和皇後曾對他委以重任。你瞧,我從沒想毀掉前橋閣,隻是不能讓他們先毀了我。”
曹茱直言不要相信他。懷東擰着眉頭,越發緊握刀柄。
“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你?相信你會忠于陛下,善待朝臣。今天發生的一切,證明你詭計多端。”
闵代英就聳聳肩:“我就是詭計多端。善待每個人,那是佛祖的事。不過,你們可以回永昌去。我知道你們在那裡過得不錯。帶上親人和朋友,回去吧。那裡自由自在,我不會幹涉你們的。”
懷東看着無浪,又看看我。他對這個提議不滿意。
而對方大概覺得自己很慷慨,又提出條件:“你們可以走,那個女娃娃要留下。我這生大概沒子女緣,收養個女兒,老了有人解悶。”
我又急又氣:“他想搶走沅水。懷東,殺了他。”
這時突然消失的羽林衛,又突然出現。悄然無聲,将前後左右的出路堵住。懷東立刻拖起人質,而無浪同時朝天吹響警哨。羽林衛瞬間叢橫開列,拔劍拉弓。一面對着我們,一面對着外圍的營帳。
闵代英的下半截身子不能動彈,喘着氣:“懷東,你要玉石俱焚嗎?”
曹茱說:“這裡不過二三十羽林衛,難不倒我們。”
話音未落,遠處飛來一支箭,如流星穿雲,直插懷東的右臂。力道太猛,弄得他往後踉跄兩步,手一松,闵代英就摔在地上。忽地又有四個高頭大馬的羽林衛出現,擋住我們的去路,好像地裡冒出來的,到處都是羽林衛。
那瘸子重新坐回輪椅,他叫人把曹茱押過來。
“清水坡支着二十個營帳,曹大人帶來一百六十八人。要麼你們現在回永昌去,要麼此生永遠住在這裡,住到死。你把這話帶出去,問問這些人,他們要怎麼選。”
又側身對懷東說:“陛下有意封撫鎮将軍銜給你。駐守永昌,原是大将軍的職責。懷東,你沒有選擇。如果陛下清醒着,你會奉旨駐守永昌。如果皇後活着,這個孩子本該養在京都。”
懷東流了很多血。羽林衛沒再攔住我,我撕了碎布為他包紮。他的手好冷。我體會着那句話,我們沒有選擇。我抓住懷東,無浪也抓住他。我倆緊緊地抓着他,等待他認清現實,承認這就是結局。
“好吧,我回去。”他終于說,“不過你要答應我幾件事。”
闵代英雙手抱胸,一副勝利者姿态,準備施舍給我們點好處。
懷東說,每年中秋他要來一次中原,祭拜自己的祖父,還有遠在雍州的南宮世家。
闵代英似乎不願意,不過想一想又答應了:“可以。你能帶兩名随從,停留不超過十日。”
懷東倒笑了,爾後說:“第二件事,你需保證,為陛下找到繼承人。”
闵代英看了他一會兒,擡起下巴:“為什麼要我保證?”
懷東飽含深意:“大公子找到繼承人,栽培他,輔佐他。前橋閣那夥人才會對你心服口服。”
闵代英有點惱火:“我才不在乎前橋閣,更不在乎你們。”
懷東笑道:“你不找,那其他人就會找。若是其他人找到了,到時候你又會煩惱…”
對方立即打斷他:“好了,我早知道了。”
懷東說:“大公子答應我了。還有最後一件事,不會令你為難的。臣自幼受教于先祖,以家國安甯為己任。若将來有需要,切勿猶豫,捎信至永昌,懷東萬死不辭。”
闵代英沒說什麼。我不由流下眼淚,他隻想當英雄,一點不關心我和沅水。
那是我一生中最驚險的境遇。後來我回到營帳,抱着孩子,心中很快有了決定。我無法抛下沅水,她是我僅有的希望。跟着懷東去永昌,對我而言沒有意義。我把自己的決定告訴懷東,起初他很驚訝,不過很快答應了,并且把國公府的府邸交給我打理。就這樣,我在京都有了家。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城裡又恢複往日的喧嘩,我用紅漆刷了一遍柱子,舊的府邸煥然一新。佑珍又開始與我通信,常寄些刺繡花樣給我。喜兒出宮的時候,總來國公府小坐。她和我一樣喜愛沅水,也和我一樣,喜歡在廚房做糕點。
我沒有忘記懷東,我一直盼着他能開心點。回到京都的第三年,那年中秋,綠桃公主與他一起去雍州祭拜,後來綠桃就跟着去了永昌。她是悄悄跟去的。喜兒告訴我時,弄得自己滿臉尴尬。其實我早知道了。稍微震驚後,我就想,這樣他能開心點吧。比起我,他顯然更喜歡綠桃。他到底喜歡綠桃嗎?其實我全然弄不明白,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這世上,即便是親人,我也未必了解。但我依然是惦記懷東的,就像惦記小冰一樣。後院的山茶花開得燦爛時,我就盼着,他們能我一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