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朗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蘇容了。
自那次比賽結束以後,他再也沒有再見過他。
他對蘇容的觀感很簡單,如果一定要用兩個字來形容的話,那就是——讨厭。
如果要加上一個修飾的話,那就是——非常讨厭。
要說為什麼,柯朗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他第一次見到蘇容的時候,是在Inspiration的開幕式上。
那時候的蘇容是肉眼可見的緊張,不過也确實,在一群金發碧眼的人裡面,像他這樣黑發黑眸的亞洲人很難不會感到緊張吧。
他遠遠地站在一旁觀察着他。
絲毫沒有想要上去搭話的念頭。
開玩笑,誰會和一個備受歧視的亞洲人在一起?
更何況,是像他這樣的身份。
他的出身并不光彩,是加西亞家族旁支的一脈,甚至都算不上正統的血脈,他是被肮髒的情婦誕生的、卑賤的私生子。
在這個極度看中血脈的家族,這樣的出身就相當于邊緣人。他血緣上的父親壓根就不會娶一個情婦,如果不是那時候本家突然發現他的話,他可能連加西亞的姓氏都不配擁有。
那個女人,啊,或許可以稱作是他的母親,發現他不被父親所接納後,自覺自己借着孩子進入加西亞家族的夢想破滅,本來就不太正常的精神更是變得比以前更加神經質,沒人能受得了她,除了被她當做工具的、自出生後隻被她像是施舍般,給予過零星愛意的柯朗·加西亞。
柯朗并不恨他的母親,哪怕他的母親從來沒有喚過一聲他的名字、哪怕他的母親從來沒有照顧過她、哪怕他知道他隻是她母親用來上位的工具,他都沒有恨過她。
他生來就是個情感淡漠的人,恨與愛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了。
那天的天氣不好,是陰天,烏雲黑沉沉地壓在人頭頂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柯朗放下畫筆,看向窗外,生平第一次感到心慌。
是的,加西亞家族倚靠着繪畫發揚光大,然而可惜的是,這幾十年家族都沒有出過什麼驚世奇才,也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畫,一直吃老本也不是個事,家族已經有隐隐式微的迹象了。
當時的家主很是着急,下令讓家族内所有孩子都必須要學繪畫,能培養一個就是一個,本家的孩子不多,那就算上旁支的孩子,再不濟,就算上私生子,就這樣拼拼湊湊也有不少人,瞎貓總能碰上死耗子,那麼多孩子,總能有幾個擅長繪畫的吧?
柯朗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地拿起畫筆。
在那之前,他完全不知道繪畫的概念,也不知道什麼叫繪畫,在他貧瘠的童年生活裡,并沒有人會告訴他。
但他在上第一節繪畫課的時候,看着老師溫聲教他們如何握筆,如何調制顔料,如何蘸取顔料,又如何用占了顔料的筆在畫紙上移動的時候,他才恍然,他以前原來是畫過畫的。
當然了,那時候的他不可能握着這麼好的筆,也不可能用着這麼好的紙。
他的母親在不犯病的時候,對他一直是報以無視态度的,除了不允許他靠近她以外,他做什麼她都不會去管。
他們娘兩不配住進主宅,隻能在花園的小木屋裡将就。柯朗無聊的時候,就會去四周撿一些小樹枝,髒兮兮的小手就握着樹枝,在泥土地上亂七八糟地亂塗着。
有的時候,他會畫白雲;有的時候,他會畫花朵,基本上他隻會畫一些靜物。但也有例外,當他母親心情好的時候,願意跟他說幾句話的時候,他就會選取一根他最舍不得用的、形狀最為完美的圓樹枝,用它來作畫的時話,白雲和花朵就會被換成歪歪扭扭的母親的笑臉。
所以當他第一次看到老師揮舞畫筆的動作時,他才會覺得那麼熟悉,才會想起原來他是會畫畫的。
他在繪畫上很有天賦,老師時常會在課上表揚他,這讓從未受過褒獎的他受寵若驚,甚至會不自覺惶然。
因為他的天賦好,老師也喜歡他,所以自然而然地給他調到了精英班,與他一起學畫畫的孩子,大多都出自本家,是真真正正的加西亞家族血脈的傳承者。
本家的孩子瞧不起他一個旁支的私生子,隻需要略施手段就能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過着水深火熱的生活,他們小瞧了一個自幼便像野草一般生長的孩子的忍耐力,也小瞧了這個自幼便習慣不動聲色的孩子的爆發力。
那天,最終還是落下雨來。
雨下的很大。
他看着自己的母親,奄奄一息地躺在雨幕裡,平靜的假面被撕碎,他嘶吼着沖上前,淚水與雨水在他的臉上肆虐,太冷了。
冷得他全身發起抖來,他看不見眼前的路,隻知道自己的母親像一塊爛抹布,被人随意地扔在地上,靜靜等待着死亡。
他的母親死了。
死之前也沒帶給他什麼話,她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竭力睜開眼,看着他,然後流下淚來。
她什麼都沒說,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她的手顫顫巍巍地擡起,柯朗呼吸一滞,下意識地擡起臉就要湊過去,可還是慢了一拍。
慢了一拍。
女人粗砺的指腹擦過他的臉頰,帶來一陣輕輕的微風,她的手沒能在他的臉上停留太久,最後直直墜落下去。
再也擡不起來。
柯朗愣愣地看着,渾身血液像是被凍住,他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也不知道自己胸口為什麼像被堵着一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