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風開啟的時候,四方的審訊室裡回蕩了很久噪點的雜聲。
諸伏景光站在單向玻璃的另一側,沉默地注視這間冷硬的小房間。蘇格蘭坐在審訊室中間的椅子上,雙腿被固定,腕上挂了兩層手铐。他的活動範圍有限,在這種被完全控制的景況下看起來乖順得要命,低頭垂目,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細密的陰影,像是真的收斂了自己全部爪牙。
燈光從頭頂澆下來,将這位狙擊手的輪廓削得有點單薄,今天誰給他換上的不合身的白襯衫?簡直顯得他們公安虐待囚犯一樣的。而這名囚犯看起來太安靜了,安靜而順從,安靜得不像個被铐在審訊椅上的危險分子,倒像是個剛剛放棄保釋引頸就戮的死刑犯似的,對即将到來的任何未來都安之若素。
而諸伏景光讨厭這個比喻。
公安按下通訊器的按鈕,電流雜音雜聲又響起來了,斷斷續續地折磨着兩個人的耳膜。狙擊手歪了歪頭,擡起眼簾看了一眼天花闆角落的監控攝像頭,然後移回視線,看向正對着他的單向玻璃。諸伏景光看見蘇格蘭的眼睛,隔着一層玻璃,恍惚間還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面鏡子。直到蘇格蘭沖着他笑了一下,公安先生才如夢初醒一般地攥緊了拳頭。他知道這面單向的鏡子之後是誰,諸伏景光想,反正也隻有那麼幾個人有這個閑心來陪他解解悶,而過來之後一個人沉默這麼久的,也隻可能是他。
晚上好。他看見蘇格蘭對他做口型,微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缺杯咖啡就可以開始一段悠然自得的下午茶時光了。
于是諸伏景光深吸了一口氣。
“諸伏先生,”他說,驚訝于自己的話語裡竟然沒帶着顫抖,“請脫掉上衣。”
他正在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公事公辦,不帶一點難為情或逼良為娼的意味,但是該死,好像失敗了。
電流雜音還在不識趣地滋滋作響。危險分子似乎怔了怔,随後垂下眼睛,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慢條斯理地開始解襯衫扣子,指尖蹭過布料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第一顆紐扣松開,若隐若現地露出鎖骨凹陷處一道淺色的疤。
…到底是誰給他穿的這件襯衫?
蘇格蘭的手指一路滑到最末的那顆扣子,手腕因為手铐的重量輕微地發着抖。襯衫脫到肩膀已經退無可退,于是狙擊手放棄再折磨自己和這件無辜的衣服,“警官先生,”他說,似乎是顧及到監控那邊還在看着的其他人一樣采用了最生疏的那一種稱呼,“就隻能到這裡了。”
他絕對是故意用這種語氣說話的。
“不用這樣,監控那邊是降谷。”他說,手指撫上冰涼的玻璃,看見自己的呵氣在玻璃上凝結成白霧,然後隔着這層霧注視審訊室内的光景。
“裡面冷嗎?”他問,“…為什麼這麼聽話,叫你脫你就脫?”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通過揚聲器扭曲擴散,帶着電子設備特有的冰冷失真。
而蘇格蘭的動作頓了頓,擡起眼看向玻璃——盡管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他其實看不見另一側的人,而是隻能看見他自己在單向玻璃上的倒影。“啊,因為我害怕反抗公安的話,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他說,然後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要是你進來幫我怎麼辦?”
他笑着說,聲音輕得幾乎像在自言自語,“那個吻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兩人的幽默感相似,于是諸伏景光在玻璃外也忍俊不禁,“那我的吻技還算不錯吧,”他問,帶着刺痛對方的決心和一點點微妙的臉熱,“哥哥?”
而他也如願看見了某人終于扭曲了一瞬那樣悠然自得的神情。
目的達成,他舒口氣開始關注其他地方。審訊室中間的男人襯衫敞開,燈光下,蘇格蘭身上的傷痕像一幅扭曲的地圖,而他順從低頭的樣子就像一位獻圖的戰俘了。諸伏景光的視線一寸寸碾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皮膚,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他用手指略過濕漉漉的玻璃,指尖劃過對方鎖骨下方一道狹長的刀傷。
“…鎖骨上的傷,”終于能發出聲音時他的聲音有些啞,“是怎麼來的?”
危險分子低頭看了看,表情竟然還是那樣可惡的悠然自得,仿佛在回憶某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三年前,莫斯科。”他語氣平靜,“情報出了問題,我的狙擊點被圍剿。”
諸伏景光的指尖微微發顫,質問堵在喉間。什麼情報出了問題會把危險引向狙擊手?他想問,他們把你往火坑裡推——他們把你當随時可以折斷的一次性筷子嗎?
但他隻是又移動了手指,停在玻璃映出的影子上——危險分子的右肩胛骨處有一個邊緣模糊不清的圓形疤痕。
"肩膀上的槍傷呢?"
“五年前吧。”蘇格蘭歪了歪頭,因為刺眼的頂燈眨了眨眼睛,“在波蘭處理組織和當地□□的糾紛,不小心被流彈波及到了。”
五年前。
諸伏景光對這個時間點的記憶本來是,畢業典禮那天,他收到一束沒有署名的白色馬蹄蓮。
那具身體上的傷痕太多,有些已經愈合成一段陳舊的往事,有些還很新鮮,在狙擊手的身體上泛出過于鮮豔的紅色,隻是讓人覺得觸目驚心。怎麼會受了這麼多傷呢,諸伏景光想,幾乎讓人無從問起,還有對方那種依然滿不在乎的神情,有問必答的态度,隻是讓玻璃另一邊的人從喉間泛起苦澀來。
他又隔着玻璃撫上對方腰側一道陳舊的傷痕。
“這個呢?” 他問,聽見自己的聲音模模糊糊地響起,“腰側這個…看起來很嚴重。”
蘇格蘭這次沉默了一會兒。
“記不清了,”他最終說,“很久之前的。”
諸伏景光突然笑了,笑聲短促而尖銳。“多久之前?有十年了麼?”他的手掌整個貼在玻璃上,像是要穿透這層阻隔,"應該有的,看愈合程度應該有的。确實是很久之前了。"
而審訊室裡的人隻是閉上了嘴,狙擊手的睫毛顫了顫,在燈光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兩個人隔着一層玻璃對視,一個隻能看見單向玻璃反射出的自己,另一個把額頭貼在冰冷的水霧上,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太可惡了,諸伏景光想,他現在想沖進去揍他,或者擁抱他,或者吻他,怎樣都好,但他隻是輕輕地捏緊了拳。
“我們分開,”諸伏景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也有十年多了,哥哥。”
他甚至不敢大聲說話,害怕自己抑制不住情緒直接哽咽出聲。那樣就太丢臉了,長這麼大了還要在哥哥旁邊抹眼淚嗎,諸伏景光,憋住,太丢臉了,别哭。
他的指尖在玻璃上收緊,指節泛白,尾音還是顫了下。
“你怎麼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受了這麼多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