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絞肉機的過程從來都不隻是縱身一躍,還需要平躺在傳送帶上接受白熾燈忽明忽滅的催眠。而我也終于明白,我一生都在逃避,逃避父母,逃避痛苦,逃避活着将面臨的一切。“意義”這東西我當然鄭重地搬上桌思考過,吃飯時必須把兩隻手都放到桌面上的意義,長姐如母給弟弟們收拾爛攤子的意義,大年初一爸爸在棋牌室接起我的電話的意義,允許陋習陷害我的精神和肉.體的意義,學習英語的意義,一個人辦護照和簽證的意義,來北歐的意義,敲響門的意義……
原來我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周圍一切都張開血盆大口,而我是斷了雙腿苟延殘喘的人類,一雙血手爬出一道明朗的軌迹,我要死成為一種解放,不要連死都是一種虐待。
海!
完美的海!
沒有木乃伊的布條。
柔軟,洶湧!親昵,霸道!
捂住我的耳朵,
汗毛展出翅膀。
這裡有春夏秋冬沒有鳥,所以
飛翔是自由的。
……
我被人拽住胳膊,肺泡裡全是水,頭發披散如水鬼,胸膛起伏是死神和那人的拔河,我想為死神加油助威,又不想那人成為謀殺嫌疑犯。他的胡茬紮臉,嘴唇卻溫軟,一口一口空氣渡進我的口腔,威士忌濃度百分之十,香煙濃度百分之十,責罵濃度百分之十,“please”濃度百分之七十。
他在求我醒過來。
水從七竅流出,我重回人間。
“咳咳咳!”我虛弱無比。
“Are you CRAZY?!”他抓住我的雙肩,迫使我與他那雙怒不可遏的眼睛對視,“看着我!睜開你的眼睛!如果我晚來一秒鐘,你知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哈!你當然知道!你就是來尋死的,我說的對嗎?!那麼你為什麼要找上我,我說了,他媽的把眼睛睜開,這不是你睡覺的時候!”
他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微微顫抖,眼白漫上紅血絲,寶藍色的瞳孔此時布滿驚慌失措。我該向他說聲對不起,如果可以,我還想撫摸他的臉龐,感受關心的形狀,哪怕很陌生。
那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處于虛無的無意識狀态,沒有做夢,沒有思考。不得不說,這才是我理想中所謂“睡眠”的狀态。我對于死亡的理解,就是以生命為代價換取至高無上的“睡眠”。
消毒水的味道率先刺激我的神經,我一點點恢複五感。睜開眼睛好一會兒眼珠子才能轉動,在此之前我甚至想不起來我是誰。喉嚨發幹,腰酸背痛,被插上針管的左手手背冰冷僵滞。
“感覺怎麼樣,寶貝?”他坐在白色病床旁,将我毫無溫度的手裹在掌心,神情卻不如他磁性的嗓音有魅力,陰雲密布,“一定感覺棒極了吧?睡飽了就去跳海,你在往什麼方向進化?人魚?還是海豚?嗯?”他吻了吻我的指尖,“你要死沒人攔着你,偏偏你在我這裡有個承諾。”
如果不去看他霧茫茫仿佛有兇獸出沒的臉色的話,這聽起來倒是一番羅曼蒂克的發言。他分明氣極了,可還是救了我。
我痛苦地用盡全身力氣扭動一寸,他按下按鈕讓病床傾斜,我得以支起上半身。
我用手指在他手心寫字:Why?
“為什麼?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呢!”他終于冷靜不住,不自覺拔高音量,介于場合,他隻好湊過來對我說:“說真的,你到底什麼毛病?”
我仍舊說不出話,他得不到答案。在他靠近的刹那,五花八門複雜又怪谲的氣味令我生理性作嘔,不禁撇開了臉。
這一舉動被他看見,無異于火上澆油。他掰正我的臉,眼神敏銳地鎖定我。
“我很臭嗎?為了救你跳進海裡惹一身魚腥味,嚴肅點,這很臭嗎?”
我敢打包票,他身上不止魚腥味那麼簡單,他脖子上還有吻痕,他皮膚那樣白,很明顯。我虛弱地拂開他的禁锢,環視了一圈環境。這個房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醫療設備杵在床頭看得人心惶惶。我被換上病号服,裡面什麼都沒有,好吧,這已經是仁至義盡,想來醫生也不會提供全方位清潔服務。我的身上殘留着和他一樣的味道。
“你在看什麼?從哪個窗戶跳下去?”他坐回椅子上,雙手抱胸,冷冰冰地說。
我搖頭,緩慢地向他張開雙手。
“What?”他皺起眉表示不理解。
我固執地不言不語,更加張開雙臂。由于我眼神裡的渴求幾乎要溢出來,他半信半疑地靠近。在合适的距離,我挺身環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抱進懷裡。他驚詫,一下子僵住了身體,任由我不斷的抱緊。
謝謝。
我在心裡說。
我想甩掉這條賤命,卻改不掉“期待”這種惡習,進而無限的時間變得有限,撕咬着嘴皮說“再等等再等等萬一呢”,每每等不到或發現那些全是幻影,懦弱的我隻幹得出一件蠢事,那就是斬斷時間解除後患。
不是有救了,是死透了。
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他,在各種各樣的陌生顔色裡向我投擲不知姓名的英雄主義。這一生總要為自己辦成一件事,好好地活過七天就是其中之一。不能連我自己都對自己言而無信,那也太可憐了。
“你現在是在向我撒嬌嗎?”他的聲音從我後腦勺傳來。
我松開他,對他點點頭。隻見他冷哧一聲,捏住我的鼻子,迫使我張開嘴巴呼吸。
他說:“求生欲不是挺強的嗎?為什麼自殺?”
我垂下頭,回想起緣由,頓時陷入黯然神傷。我在床邊摸索到他的手機,悶悶地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