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過了市集,經過民宅,又經過一處集市,到了牛馬市場。
地勢開闊起來,成群的家畜,迎來送往,排洩物遍地可見,食草動物身上特有的臭氣亦越發厚重。
衆人紛紛屏氣凝神,掩住口鼻,互相提醒留意腳下。提醒江攸時,他卻不甚在乎,東張西望,隻顧看能不能找到一匹好馬。
不出所料,他一腳踩在了牛糞上。
江攸哀嚎着跳到路邊,引得衆人好一通笑。他隻能自認倒黴,踩着鞋用力在地上摩擦。無意間,他擡頭望了望前方。
一道藍影,身姿挺拔矯健,十分眼熟。
“那人好像和光哥。”
江攸為江家三房房頭江益壽次子江元保的次子,虛歲滿十七,與江子衍同在載德堂讀書。打小他便喜歡跟在江子衍身後。
江子衍上樹摘果子,他在樹下接;江子衍上山捉兔子,他蹲在洞口放熏煙;江子衍将夫子壺裡的酒偷換墨汁,他守在門口把風;江子衍摘蜂巢取蜂蜜,他協助丢石塊,被咬得一頭包。兩人臭味相投,感情極是深厚,加上無利益糾葛,更是較他人純粹真誠。
江攸怔住,順勢扯住本家一不太相熟的同輩衣衫,指向那藍影,道:“你說那人像不像和光哥?身闆像,走姿也像。”
有人騎馬而過,江子衍為其讓行,恰好擋住。那人隻看到慕景淮,說道:“你是太想他,眼花了。”
“不是!穿藍衫的那個,你看像不像?”江攸四處搜尋,見藍影再次出現,心中一緊,索性道:“我去喊他過來,給你們瞧瞧。”
他一路小跑,繞到江子衍面前,拱手道:“這位兄台,有勞——”面前站着的竟是本尊。江攸瞠目結舌,嘴巴張了又張,“鬼、鬼啊!!!”
衆所周知,江子衍死了,被山匪戕害,死于非命。如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卻見他大喇喇地站在眼前——莫非江子衍死後化為厲鬼,前來尋仇?他曾偷吃了他的山棗跟瓜子酥,滿滿一布袋,連底都不剩;還打翻墨汁,廢了他剛寫好的文章,害他交不上作業,被夫子懲罰;他還打過小報告,害他被他爹上屋抽梯,困在房頂淋成落湯雞。
莫非因為這些,江子衍便要找他索命?以其小肚雞腸的做派,未必不是這樣的人——不,這樣的鬼!
“鬼什麼?”江子衍朝江攸頭上拍了一掌,露出好看的牙齒,“你哥我平安歸來,是不是很開心?”
“開、開心。”江攸緩過神,打量着江子衍,情不自禁地上手試探。
活的,熱的,鼻子在呼吸,心髒在跳動,地上的影子亦随着肢體而晃動。他松了口氣,歡欣雀躍,“太好了哥!我就說那身子未必是你,大家都不信,都說那是你。我就真以為你殁了!”
“你哥我是江中猛龍,怎會陰溝裡翻船?倒是你,眼忒尖了些。”江子衍原打算等到入葬儀式的時候再跳出來,大變活人,吓唬衆人一番。如今計劃落空,不禁抱怨,“這下好了,這些叔伯長輩的糗樣怕是見不到了。”
聽聞江子衍的計劃,江攸嘿嘿直笑,他也想看看他爹倉皇逃竄的模樣。畢竟因課業問題,他剛被他爹教訓了一番,還記着仇呢。
但比起作弄他爹,江子衍活着更讓他高興。
江攸扭過頭,沖隊伍揮手吆喝:“停停停!我哥還活着,喪事不用辦了!”怕人聽不清,他一路小跑回去,重複了幾遍,“喪事不用辦了!不用辦了!”
隊伍裡一陣騷亂,有人高興,有人驚愕,有人躁怒,有人事不關己随波逐流。一群人上前扯住江子衍的衣衫上摸下探,左右打量,反複确認他确實活着,活着的确是本尊。
人群中爆出一陣歡呼,斥責與慰藉之聲不絕于耳,人們紛紛脫下喪服,将喪葬物品棄如敝屣,且打算打道回府。
“接着辦啊!”江子衍面容含笑,不疾不徐道:“難得有機會見到自己的喪事,怎麼說停就停?”
他對着衆人調侃,點評:“下次辦,麻煩規模大點,哭聲大點,不要隻穿白,紅黃藍綠多穿些。和尚道士都請了,我要看他們打擂,誰能念過誰。再帶幾個唱曲的,變戲法的,我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
江元成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幾個拍他馬屁的亦尴尬得無地自容。原以為放任自流,江子衍自會殒命,孰料竟安然無恙,平安還鄉,這中間莫不是出了什麼差錯?
江攸不長眼地問:“是唱《竊兵符》還是《定軍山》?”語畢,隻見其父重重咳了一聲,并冷眼相瞪。他這才反應過來,立馬噤聲,不敢再說。
江子衍不以為意地笑道:“都唱!再加個《減竈計》。”
“小王八犢子,慣會找事。”有人叱罵,又被逗笑。衆人調侃江子衍是要當族長的人,不能這麼沒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