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聲嘀咕起來:“就怕七年之後,他都會忘記還有我這個爹。”
“出去七年回來七年?”
沈承安無辜地瞪圓了眼睛:“為什麼?遲早有一天我的修為能超過我父親,到時候我想幾年就幾年,天天進出都不是問題!”
“城主好厲害!”甯聞禛眼睛亮了,他由衷贊歎道。
沈承安也笑了起來,他倆坐在城牆上看着遠方沉沉落下的夕陽,絮絮叨叨地講着幽都城的小秘密。那日的大漠,火燒雲染了半邊天,砂礫都像是鍍了金,燦爛到灼目。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坐在城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着腳,像是兩隻輕輕甩着尾巴的貓,懶洋洋地曬太陽。
誰都沒有想到,沈承安會一語成谶。
那日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
沈揚戈的周歲宴,一大早粉雕玉琢的團子就穿上了紅褂子,上面歪歪斜斜地繡着不知名的動物——已經是子燃月能繡出的最好成品了。
他坐在木搖籃裡咯咯直笑,甯聞禛拿着布老虎逗他,虎須蹭在胖乎乎的臉蛋上,隻見黑葡萄般的眸子眯了眯,咧開嘴露出米粒般的小乳牙。
甯聞禛沒忍住,他又探手戳了戳小揚戈的臉頰,指尖陷入了棉花團般柔軟的觸感裡。随即又被一雙肉嘟嘟的小手握住,作勢就要往嘴裡送。
他緊急撤回了手,又捏了捏不聽話的小狗耳朵:“你快些長大,沈城主教了我拂雪劍意,等你長大了,我就教你!”
嬰孩聽不懂他的話,隻懵懂地歪歪頭,又樂颠颠地擡手要抱。
“啊、啊。”他口齒不清地催促着。
甯聞禛起身,正欲将他從搖籃裡撈出來,就聽見房門被吱呀推開,他一扭頭,就見着自己父親進來了。
“聞禛,你雷叔那邊需要幫忙。”
“哦,好的。”不知為何,甯聞禛見他父親的目光在搖籃裡囫囵轉了一圈,一副興緻頗高的模樣。
但是甯無俦向來喜愛小揚戈,倒也正常。
甯聞禛沒有細想,他将心頭的異樣壓下,隻匆匆離去,跨過門檻前還不忘提醒:“爹,就麻煩你照看下揚戈了!”
他甚至來不及挽起衣袖,一路急匆匆地沖到了工坊,還沒進門便扯着嗓子應道:“雷叔,我來了!”
才邁過門檻,少年就被滿地的刨花震驚了,細碎的雪堆随着他的步伐輕輕攪動着,他擡眸望向中央的男人:“我要做什麼嗎?”
木匠活兒他也不會啊。
“什麼?”雷雲霆正給木頭刨花,伸手一抹,雪白的木屑紛紛揚落下。他沒有聽清,又問了一遍:“聞禛,你怎麼有空來了?”
甯聞禛眼底閃過狐疑,倏忽間,地動山搖,木屑紛紛驟然騰空。
随即一股強大的氣流席卷而來,将兩人擊得雙腳離地,他更是被震開了三米遠,撞上了房梁才重重落下。
他悶出一口血,腦中一片空白,耳中嗡鳴。
随着模糊的意識回籠,他見着不遠處的天上正凝起黑沉的漩渦,無數沙暴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像是龍形般一簇簇、一條條,徑直往那裡遊動。
“沉心閣!”雷雲霆認出了那個方向,他臉色煞白,艱難撐起身子,眼中不時閃過黑霧,又被生生驅散——
他的額上青筋縱橫,皮下微微隆起又消失,就像是有什麼在體内遊走一般。
“雷叔!”
還不等甯聞禛爬到他身邊,就聽他壓低着嗓音,艱難道:“别過來!”
“聞禛,去沉心閣!”
少年駭然擡頭,卻見雷雲霆渾身抽搐,神色猙獰,一會兒痛苦一會兒狠厲,嘴邊更是彎起詭異的弧度,完全不似曾經的慈祥。
“走!”那人額角青筋迸起,幾乎從牙關間生生擠出的字。
“……”
甯聞禛心下一緊,他強忍着渾身劇痛,後頸更是針紮般細細密密的痛楚,他踉跄跨過門檻,動作卻戛然頓住。
門外正徐徐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眼裡倏忽燃起希冀,拔高聲音喚道:“爹!”
可笑意卻在下一刻化作了驚懼。
隻見甯無俦腳步停住,就站在新生的沙暴邊緣……他腳邊忽生一簇風,卷着枯草屑,一點點拔高,像是饕餮朵頤的毒蛇,一寸一尺一丈。
它從小腿的高度,一路抻開身軀,長成比人還高,最後俯瞰着屋頂,将瓦片一把掀翻,最後咆哮着往沉心閣奔去。
他的父親絲毫沒有懼意或是驚詫,隻是平淡地笑着,就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聞禛,時間到了。”
甯無俦又彎起眉眼,他眼尾後的魚尾紋那麼深,那麼慈祥,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魔鬼。
“我們去看看揚戈吧——他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