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走遠,是因為知道——隻要沈揚戈在他手裡,就能讓所有人投鼠忌器。
千算萬算,他竟不知道那個蠢女人早将唯一保命的淨塵翎給了他的兒子!
她是不是瘋了!
為什麼所有人都願意為了這個廢物拼命?
于是,子燃月拼着最後一口氣沖來,第一時間斬斷束縛甯聞禛的繩索後,便決絕啟用了焚天翎。九重真火沖天而起,打了他個措不及防,竟讓那小子搶過沈揚戈給逃了!
他竟是不知道,自己的親兒子,那個小畜生,什麼時候與外人配合如此默契了!
“如果不是你、不是你!”甯無俦掙紮地往前,他大口溢出鮮血,“她不會死!該死的炁陰之體,我說過不能要的!”
無數的眼淚從男人眼中落下,鹹濕的液體落上燒焦的皮肉上,混雜着殷紅血絲淌下,一滴滴地澆在黃沙上。
這個惡鬼模樣的男人,終于重重倒下,他發出了痛苦的氣音,還在憎恨着、咒罵着。
“我就說不要你的,她不聽!我們可以有無數個孩子,為什麼偏偏是你!該死的炁陰之體,召魂都召不回來,你這個廢物!”
“甯聞禛!當年死的那個,怎麼不是你啊!”
少年睜着茫然的眸子,滾燙的淚無知無覺地湧出,他翕動着唇,似乎想要說着什麼。
可他什麼都還沒有說,倏忽間,一雙手輕輕覆上了他的耳朵——咒罵霎時變得含糊,喑啞噪雜,如隔雲端。
“别聽。”
他聽見手的主人這般道。
遠處,甯無俦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黃沙紛紛落下,在他身上覆了一層葬土。
“逆轉生死,我就差一點……”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向着那盞慈悲又冷漠的神器伸出了手,又笑了起來。
“差一點……”
他摸到了它的溫度。
恰如朝陽一般,看似溫暖,卻泛着涼。
*
直到沉重的墜地聲悶悶傳來,甯聞禛才恍然回神。
他徹底僵硬了身子,愣愣注視着沈承安,難以置信地喃喃道:“他是想……”
“想召回我娘。”
是了,是了!
從一開始,甯無俦的目标都是召回他娘,無論是仰風山莊,還是在他的背上刻陣,亦或是去劍閣劫子燃月闖幽都……
“我根骨不全,召的都是孤魂野鬼,我召不回她……”甯聞禛磕磕絆絆解釋道,他不自覺地摸上了後頸,此時那道傷口在淨塵翎的治愈下,早已化成了一道淺淺舊痂。
他張了張嘴,眼淚霎時崩落。
“所以他剖了揚戈的骨。”他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呼吸了,指甲深深摳入那道傷疤,撕開了新生的皮肉。
“是因為我……”
“是因為我!”他語氣怆然,将傷口撕得血肉模糊:“他想要修好我的骨,然後再召魂。”
“乖孩子,不怪你。”沈承安一把按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顫抖着擦去了他的眼淚。
甯聞禛已經說不出話,他感覺自己早已被撕裂,隻能一遍遍搖頭。
“不要看。”沈承安擋住了他的臉,避免他回頭看見地上的父親,他語氣溫和虛弱,“聞禛,現在能救所有人的隻有你了。”
甯聞禛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挺疼的。”沈承安沒忍住,他口鼻再度溢出了大股鮮血,就像是流不盡一般。
甯聞禛顫抖着手去捂,此時他的餘光才看見沈承安的胸前洇開了一片圓形的血色——
就像是有什麼,從他的胸膛處穿透了。
他難以置信地擡眸,此時才發現面前那人臉色蒼白,額上早冷汗密布,他的氣息正飛速衰弱,就像是馬上要枯竭的油燈,眸間光彩也愈發黯淡。
“沈城主……”他渾身發顫,幾乎說不出話了。
無數治愈的術法被捏出,可始終無法阻止飛速流逝的生機。
不可能啊?
他每次都這樣治好自己的……
不可能!
沈承安的體溫越來越低,他擡手,阻止了甯聞禛的動作:“聞禛,沒用的,是九遊針。”他低頭看了看傷口,又彎了眉眼,“你殺了我吧,挺疼的。”
“揚戈、還有揚戈!”甯聞禛似乎拉住了救命稻草,他懇求道,“沈城主,他還在等你……”
“聞禛,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嗎?拂雪蓄靈,七年為限,破天路。”
因為仍在肆虐的九遊針,沈承安疼得渾身都在微微抽搐,仍然一字一句咬得清晰:“你是唯一能救他的了。”
“這是我爹留給我的——之前一直不懂,為什麼他花了一輩子,給我留條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路,現在好像明白了。”
“我好像突然懂他了。”沈承安的眼裡倒映着沉心閣,曾經的怨恨與不解在此刻煙消雲散。
他突然讀懂了一個父親的愛。
隻是他來不及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
他甚至聽不見沈揚戈喊他一句父親。
那時,甯聞禛看不懂沈承安眼裡的愧疚,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終于讀懂了這場注定絕望的悲劇。
“聞禛,記住……七年之期。”沈承安氣息越來越弱,他還在笑着,可眼裡卻溢出了淚,似乎看到了什麼令人難過的未來。
他語氣晦澀,卻字句清晰:“不用擔心,你會被它承認,揚戈不會出事的——他會活下來。”
“這是他的命。”
“如果可以,給他一個機會吧。”他用盡全力推了甯聞禛一把,嘶聲道:“取拂雪,開天路!”
見少年頭也不回地沖向那座狼藉的樓閣,沈承安再也支持不住,重重倒下,他面朝着遠處烈焰沖天的方向,眼角倏忽落了一滴淚。
那是家的方向。
那裡有他的愛人。
“燃月。”他翕動着唇,無聲默念着。
可惜,再也無人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