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爾爾,照我看,還是鐵嘴神算齊嚴駱更勝一籌!”隔着老遠的修士舉着算幡,開始嚷嚷示威。
眼見着戰場越攪越渾,氣氛如菜場裡八千隻鴨子嘎嘎呱呱,忽而傳來了一聲高呼。
“看!是那裡嗎!”
隻見日光照耀下,黃沙似乎有些扭曲,像是漾開的水波,依稀出現了綿延的城牆輪廓。
像是朦胧的海市蜃樓。
正當衆人揉揉眼睛想要看清時,倏忽起了一陣風,鋒利的沙石形成龍卷,越來越大,幾乎要将皮膚寸寸割裂。
“沙暴!”
“是沙暴!”
像是熱油裡濺了一滴水,衆人連滾帶爬上了沙丘。老天爺!不是說這幾年都沒有出現過沙暴了嗎!
“沙暴來了!”人群騷亂,像是從灌水的蟻穴裡潰逃的殘兵敗将,甚至來不及碰觸須,你疊我、我踩你,喊得破音。
隻見黃沙沖天而上,似有龍飲水,竟成了一面沙牆,遮天蔽日,憧憧不見天光。
衆人口鼻灌入沙礫:“咳咳,什麼情況!”
“快,走!”散修們慌裡慌張地往遠處潰逃。
“結陣!”宗派則是群聚着,圍成一個緊密的圈,弟子舉起了手中的法寶,整齊劃一結印。
真氣彙聚,像是一隻倒扣的琉璃碗,牢牢覆在所有人頭上,砂礫撞擊在屏障上,發出細細碎碎的剮蹭聲。吱啦吱啦,像是誰用鋒利的指甲扣着鐵片。
此時,紛亂的人潮中,在最靠近風暴中心的地方,卻有幾個身影逆行。布衣女子隻一揮袖,就掃開黃沙:“我們要到了。”
她似乎沒想到如此容易,愣愣收回手,瞪大了眼:“奇怪,裡面竟然沒有罡風。”
聞言,身披鬥篷的青年撩起兜帽,他的眼神安靜,像是月夜下的一泓清泉,微風吹落了一片葉,便打着旋落在了水面上,泛起了圈圈漣漪。
他望向那扇朱紅色城門,上面被風沙侵蝕,已經褪去了顔色,銅鎖上鏽迹斑駁,裹了一層褐色的砂礫,輕輕一碰,就會碎成滿地。
“七年。”他語氣平靜,卻緊緊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七年為期,拂雪開天路,這是當年沈承安定下的承諾。
因為這句話,他在長陽漠待了足足七年,從開始的煎熬到最後的沉寂。他每時每刻五内俱焚,回想着沈揚戈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
他開始琢磨,是不是每處的不尋常都另有深意。
那個人似乎總想說什麼,可每當自己望過去,他又抿住唇,避開了目光。
沈揚戈想說什麼?他究竟錯過了什麼?
每次想着,念着,就像是将未愈的傷口撕碎,任由它繼續潰爛腐壞。
甯聞禛想從那人的目光中窺到一點隐秘,想掘出埋在黃沙下的碎片,拍幹淨附着的塵土,像是曾經的沈揚戈一樣,高高舉起它,大聲宣布——
“我找到了!”
可年幼的孩童笑着,跑着,身影消失在藹藹黃沙之中。通明雀也不見了,幹幹淨淨。一望無垠的荒漠裡,隻剩風攀上沙丘,它拖曳着裙擺,迎着落日哼起歌。
于是他待在長陽漠裡。
黃沙之上,星月覆身。他丈量過每一寸土地,捧起了每一處黃沙,感知了每顆砂礫的溫度,卻始終找不到家的方向。
不知為何,在他瀕臨絕望時,沈承安臨終前的話卻始終回蕩在腦海裡。晨鐘驟然敲響,回蕩在群壑之間,蕩開雲翳。
沈城主說,七年為期。
七年。
脆弱蛛絲墜着一片枯葉,在懸崖上高懸,岌岌可危,這成了他唯一的希望。終于,在地脈異動的第一時間,甯聞禛就趕到了長陽漠的中心。
絲絲縷縷的魔氣與靈氣交織,從沙中蒸騰而上,就像是曬幹的水汽,帶着灼燙的溫度。倏忽間,它們像是生了靈智,親昵地纏繞上了來人的腳踝,像是菟絲子般蔓延而上,在指尖輕巧地聚成一朵小花。
甯聞禛看着指尖愣住了,那是幽都唯一會開的花。
那人總是會折一枝,楔入他的窗框,像是在枯燥的畫裡斜插一朵春意。
花朵霎時潰散,他輕輕握住逸出的魔息,卻從指縫間漏出。
就像是漫漫黃沙,永遠都攥不緊。
他又擡眸望了一眼前方,魔息愈發濃郁,無數灰黑的氣息從地脈滲出,它們在飄蕩而起的瞬間,竟不約而同地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偏移。
我回家了。他在心裡默念。
你會在嗎?
如果在的話,再給我送枝花吧。
甯聞禛斂下眸,緩緩步入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