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隻要我控制好轉經輪,雷叔就會好起來。”
在得到宋英娘的解釋後,沈揚戈恍然點頭,轉身往回走。
“揚戈,慢慢來。”宋英娘在他身後遙遙道,盡管青年神情平靜,但她内心卻隐隐不安,又嗫嚅道,“急不得的。”
他似乎過于平靜了。
沈揚戈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
甯聞禛一路跟着他回到城主府,見那人神情平淡地推開書房的門,下一刻卻被門檻絆個踉跄。
食盒哐啷摔在地上,碎瓷飛濺,沈揚戈跪在滿地狼藉中,雙手撐着地,垂着頭,許久不曾動,讓人看不清神色。
“揚戈,你怎麼樣?”甯聞禛跪倒在他身邊,手一次次穿透那人的身軀。
忽而,他的動作頓住了。
一顆晶瑩的液體穿透他的手背,徑直墜落在地,那個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了濕潤的觸感。
又苦又鹹。
甯聞禛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沈揚戈就自顧自站起身,他甚至沒有拍幹淨膝上的灰塵,摸黑往書桌方向走,黑暗中傳來了軀體與實木磕碰的悶響,瓷片踩在腳底,發出咔咔的脆裂音。
就像是碾過無數幹枯的屍骸。
沈揚戈抖着手取出火折子,一點火星閃爍,可在靠近燈芯的瞬間,又凝滞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把将它甩在桌上,骨碌碌地滾出老遠,随後十指交錯,無名指屈起,翻飛結印。
是引火訣。
他想要用引火訣點亮燭台。
曾經練習過千萬次,沈揚戈早已形成了肌肉記憶,他的動作格外娴熟,手式幹淨有力。
但依舊沒有靈氣湧動,與前面成百上千次一樣,他的掌心隻閃過一瞬亮光,随即袅袅升起一縷煙,便被扯碎了。
像是揚開落灰的蛛網。
沈揚戈一愣,看着掌心,輕輕蜷起手指,他在黑暗裡站了許久,像是凝固的雕塑。
好一會兒,他才又動作起來,順着桌面摸回火折子,點亮了燈芯。
此時甯聞禛卻怔住了,暖黃的光驅散了陰影,落在沈揚戈的臉上,上面滿是濕潤的淚痕。他悄無聲息地落淚,始終不發一言,借着光亮,快步從劍架上取下拂雪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甯聞禛隻能追了上去,青年走得極快,他的步子越邁越大,最後竟是飛奔起來,一襲黑衫幾乎融在夜裡,像是落入硯中的一滴灰墨,頃刻便暈開了。
“揚戈……”
等他趕到沉心閣下,隻見锵啷一聲,銀芒漾開月色,拂雪劍出鞘了。
“停下!”沈揚戈竭盡全力揮出了一劍。
他操控不了拂雪,這一劍不痛不癢,像是吹起一陣輕風,劍意還不曾到半空就散盡了。
“停下!”他厲聲斥道,瘋了般揮劍,毫無章法。
依舊徒勞無功。
沈揚戈赤手握着拂雪劍,殷紅的鮮血一滴滴濺落在黃沙之上,他嘶吼着,掙紮着,滿臉淚痕。
“我讓你停下!”
他終于絕望了,徒然跪倒在轉經輪下,低垂着頭,顫聲道:“我求你了,停下啊……”
“求你,停下。”他将頭深深垂下,抵在黃沙之上。
無色的眼淚混雜着鮮血滴落,那是最為蒼白的懇求,沈揚戈舍棄了所有的尊嚴,将自己踩入塵埃,卻依舊無法改變現實。
他無法撼動轉經輪,哪怕一丁點兒。
那柄神器依舊高懸,像隻冷漠的眼睛,神祗正注視着匍匐在地的蝼蟻。
他無能為力,而它無動于衷。
甯聞禛不忍再看,他安靜地陪着那人,見他一遍遍地揮劍,逐漸絕望,永無止境。
從那天起,沈揚戈就再也沒提去看望雷雲霆了。
而雷雲霆漸漸很少出現在人前,一旦有人問起,宋英娘總會打着哈哈蒙混過去。
“雷老大打算做個新奇玩意兒,所以不常出來啰。”宋英娘鳳眸微挑,她叉腰指指點點,“他特意交代了,不要你們去煩他,像是蒼蠅一樣,聒噪得不得了!”
“嘁!”齊嚴駱第一個不服氣,他“哼”了一聲,鼻孔朝天地走了。
話音落下,宋英娘轉身恰好見到了沈揚戈,他站在台階上,暖黃的光映照着他半邊的輪廓,又在另一側打下陰影。
他的目光淡淡的,但眼尾卻微微下撇,是一個難過的神情。
宋英娘不敢看他,她倉促避開青年的目光,掉頭往院裡走去。
最應該瞞的人,卻沒瞞住。
可紙是包不住火的。雷雲霆的異樣還是被發現了——
齊嚴駱将宋英娘堵在後廂,他雙目赤紅:“你們究竟要做什麼!”
宋英娘推開他:“别鬧了,我還要去給他送飯呢。”
“送送送,我們需要吃這玩意兒嗎!”齊嚴駱一把奪過食盒,将它擲在地上。呯呤嗙啷,碎瓷飛濺,湯水灑了滿地。
“雷老大惡鬼相都出來了,你們還打算瞞着呢。”他的聲音都在發顫,“連他都扛不住,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也知道。”
宋英娘吸吸鼻子,神情冷靜地看向齊嚴駱:“你也知道他出了惡鬼相,現在還要和我撒潑嗎?”
“你不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嗎?難道你沒有發現——轉經輪快了嗎?”宋英娘擡手拭去眸中淚光,“你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對嗎。”
“所以……”齊嚴駱愣愣退後兩步,聲音澀然,“它盯上了雷老大,因為他是我們當中最強的。”
宋英娘不置可否。
“可是惡鬼相都出來了,不亞于淩遲啊!他被折磨得多痛苦,不如死了——隻是不入輪回而已,死了就死了,我們也從來沒有打算還有下輩子啊,為什麼還要熬着?”
他怨他們藏着這個秘密,又怨自己沒有早點察覺異樣。
“揚戈怎麼辦。”
聞言,齊嚴駱一愣,他嗫嚅着唇,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聞禛才走了多久,你讓他怎麼辦?再眼睜睜看着雷老大死?”
“什麼時候才是個頭……”齊嚴駱問道,“他熬不住的,他根本熬不住的。”
他似乎在說雷雲霆,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宋英娘勉強笑了笑,她神情悲傷,語氣卻笃定:“那就等到挺不住的那天——就像曾經我們等着淮渡來那樣。”
“再等他長大些吧,長到可以獨當一面,不會為誰離開而難過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