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沈揚戈還樂呵呵的。
聞言,一旁的甯聞禛倒是無奈扶額。這小子,家裡老底都要被人套出來了!
“你是要去哪兒……”黎照瑾指了指他的肩膀。
沈揚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緊了緊包袱:“黎大哥不用擔心,我就住城外,已經找好了地方。”
城外的野林子,去晚了便隻能天為被地為席,學着那群不講究的散修橫七豎八躺一片兒了。
“既然喚我一聲兄長,那我自然要照看你一二。”黎照瑾從袖中攏出一塊房牌,遞了過去,“其實你說的沒錯,這家客棧還剩了不少,其他的已經安排出去了,留了個小間,有些偏。”
見沈揚戈一副驚詫的模樣,他故作調侃:“莫不是……你嫌棄太差吧。”
沈揚戈拒絕的話堪堪堵在喉間,連忙擺手:“不不不,沒有!”遲疑片刻,他小心接過,将帶着餘溫的木牌攥在掌心,終于露出了一個輕松的笑。
“黎大哥,真的特别感謝你。”
他的眼神亮亮的,像是濯水的黑曜石,其上覆的黃沙終于被洗淨,此時呈現出琉璃般的通透。
甯聞禛有片刻愣神。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沈揚戈笑過了,毫無陰翳、暢快地笑——他們想的沒錯,離開幽都城後,一切痛苦都會被時間掩蓋。
會覆上黃沙,一層一層,最後徹底和那座空城一起湮沒。
此時,壓在心口的巨石微微挪開,甯聞禛終于能夠吐出一口濁氣。
“你放心,黎照瑾是個好人,你跟着他,他會照顧你的。”他跟在沈揚戈身後,見他走入房間,解開包袱,好奇地張望,随即一個勁兒灌涼水,甚至還嗆了幾聲。
“冒冒失失。”甯聞禛失笑道。
在拂雪劍蓄靈後,沈揚戈就帶着一把劍、一柄傘,走出了孤城。正逢湫林秘境再開,長陽漠外圍了不少捕捉沙鼠的修士,隻需略一打聽,他便按照他們講的,一路摸索來了湫林。
甯聞禛看着那人眉上一道淺淺的疤,那是罡風留下的印記,像是月牙淡白的痕迹,卻恰好橫斷了眉尾。
恰如戛然而止的江流,更像冥冥之中的預兆。
不知為何,他始終隐隐不安。
見沈揚戈掏出了麻線,笨手笨腳地修補着衣衫上的洞,他長長的睫羽低垂,在眼下落着陰影,正輕輕顫動。
一呼一吸,宛如微翕的蝶翼。
甯聞禛擡手,用指尖輕輕碰上了那道疤,又蜻蜓點水般地掠過睫毛。
那一刻,沈揚戈似有所感。他動作頓住,茫然擡頭,四處探尋,可身邊什麼都沒有。
許是弄錯了。
沈揚戈靜默片刻,愣愣地用手撫過眉峰,保持着相同的姿勢許久。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他的手正覆在甯聞禛的手上。
牢牢的,嚴絲合縫的。
*
湫林秘境在幾日後開啟。
沈揚戈的身份早已徹底暴露,可黎照瑾并沒有追究的意思,反而在那人即将露餡的瞬間,會主動打圓場,繞開那些尖銳的問題。
到最後,沈揚戈反而對自己的隐瞞頗為愧疚。
好幾次,甯聞禛看着他抱着拂雪劍想要坦白,可話到嘴邊卻成了幹巴巴的“沒事”。
也許這是無關緊要的事呢。
他什麼都不會,術法還爛得離譜,人家是雪衣劍閣的執令弟子,為什麼要在意他的來曆?
沈揚戈撇撇嘴,耷拉着腦袋走開了。
湫林一開,黎照瑾又将他一同帶入了君子津的駐點,他向來與人為善,在修真界頗有盛名,收留無門無派的散修倒也尋常。
于是,沈揚戈便住進了客房的小院裡。
甯聞禛看着熟悉的場景,他見到沈揚戈正好奇地東摸摸西逛逛,一時有些恍惚——這個院落正是當時黎照瑾讓他們住的。
是同一個。
時空似乎在某個瞬間發生了交錯,就像是平行的線,在下一梭裡,就蛇形纏繞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究竟哪個才是真實?
他看着自己透明的掌心,陽光徑直穿透身軀,不曾在地上留下絲毫陰影。
哪個你又是真實的呢?
甯聞禛擡眸,目光始終落在沈揚戈身上。青年已經走到院中,在陽光下,他的瞳孔呈現出琥珀色,剔透澄澈。
此時,他正用指尖戳了戳枝上的嫩芽,随即笑眯起眉眼,像是一輪彎彎新月。
黎照瑾算是沈揚戈在幽都之外交到的第一個好友,零星善意驅散了始終籠在眉間的愁緒,他看起來正在邁出過往。
想到這裡,甯聞禛又松了口氣,他聽見那人歡快道:“真好看。”
幼稚鬼。
甯聞禛眉眼帶笑,可下一刻,他徹底怔在原地。
隻見沈揚戈後退幾步,抱胸打量着,語氣笃定:“聞禛院門口得種一棵。”
他點點頭:“好看,他一定喜歡。”
那個瞬間,甯聞禛突然想起,幽都裡唯一會開花的樹——是沙棠。
就種在他的院門外。
是那個口口聲聲說恨他的沈揚戈,在幽都閉城後,給他留下的最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