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劍閣的骕骦駐點。
封印狼妖屍身的棺椁停在主殿中,弟子們才到駐點,就接劍閣令,暫不用将其押運回來,全體返回雲州,地毯式搜索木石之心。
如今駐點空無一人,正好方便有人來訪。
吱呀一聲,檀木門被推開,一襲黑袍邁了進來。
寬大的兜帽将來人的臉遮得嚴嚴實實,依稀能見到狐狸面具尖尖的下巴,帶着幾絲詭谲。
黑袍人繞着棺椁踱了幾步,啧啧感歎。
“我該感謝你,殺了這數萬萬的人。”他的聲音男女不辯,隔着面具,似有隆隆回響。
“讓我們猜猜,他到哪兒了呢?”那人愉悅地從棺中抽取了一縷精魄,依稀顯出了饒昱的身形,他正睜着無神的眸子,呆愣地懸浮半空,像是一具傀儡。
“猜到了,是鹿鳴坳。”他撲哧笑了起來。
“十年換一日,既然同我做了交易,你的壽數自然不該如此。”
神秘人玩味地一撚手指,隻見傀儡似被點睛,黑黢黢的瞳孔倏忽有了神采。
狼妖的魂體似乎懵了片刻,他低頭,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軀,恍惚許久,才懵懂擡頭道:“大人,安珣呢?”
喲,死了都要找小情郎。
那人笑道:“他該活着的……”
還不等饒昱松一口氣,他又壞心眼一攤手:“可現在死了。”
“你!”狼妖瞬間暴怒,目眦欲裂,他試圖扼住面前人的脖頸,卻被死死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殺的。”那人補充道,“而你,本該死的——”
他拉長尾音,聲音愉悅:“現在我賜你永生。”
“你這個混蛋!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饒昱瘋了般掙紮起來,他昂頭嘶吼,額上青筋畢露,“你要救他!安珣——”
瘋狗一樣。
那人任由他崩潰癫狂,最後看夠了戲,輕飄飄地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霎時,萬籁俱靜,狼妖眼中泣出血淚,他徒勞張着嘴,涕泗橫流,卻沒有絲毫聲音。
“對了,你先前不是一直在問嗎?你要的藥,就快了——隻要你死了,它就快了。”
話音未落,隻見窗外忽而卷來一陣風,掀得流蘇亂飄,帷幔翻飛。
風中似乎夾雜着綠意,沁人心脾。
神秘人動作一頓,他蓦地轉頭,死死盯着窗外,許久才從齒間擠出了一句話。
“這個蠢貨。”
*
與此同時,雲州四處搜尋的弟子正抹着頭上的汗,潮濕和暑氣被曝曬着,像是巨大的蒸籠,熱氣從地面升騰,将每個人烘得臉頰泛紅。
他們正抱怨着悶熱的天氣,忽而間風入林海。
成千上萬的樹葉開始沙沙作響,像是樹木的竊竊私語,呢喃聲愈發大,窸窸窣窣,它們喧嘩起來,歡喜起來。鳥獸開始清啼,整個林間生機勃勃。
風吹過的地方,萬物複蘇。
清涼的風吹散了他們的燥熱,渾身像是落入了沁冰的冷泉,碎冰碰撞,叮鈴作響。
忽而有人叫起來了:“快看!羅盤!”
衆人忙不疊地掏出了木質羅盤,隻見指針開始瘋狂搖擺,旋轉,它随着風向南北、轉東西,随即發出了咔咔的顫音。
喀喀——
羅盤上開始出現了裂縫,順着木紋,一寸寸皴裂開來,像是曬裂的土地。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它們像是受到感召,從裡到外,霎時迸裂,在巨大的氣旋中,化為粉芥。
“怎麼回事!快快快!”衆人正手忙腳亂地撈着灰,試圖補救,才吹過的風卻如玩笑般折返回來。
呼……
它鼓足腮幫子,猛地一吹。
萬千塵埃,萬千草葉打着旋上了天,像是一道細細的泉流,它們跟着風的衣擺,徑直攀向雲霄,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至目光不可及的地方,霎時散落開來。
像是落了一場葉雨。
“這是……”有人還傻傻舉着手,喃喃道,“神迹吧。”
誰知道呢。
他們隻是說,那日,在風中似乎聽見了一聲清朗的笑聲。
那人道:“多謝。”
*
遇上怪風後,雲州的隊伍便接令,下午開始陸陸續續撤離。
其中明義接到的不止撤退令,還有一封峰主手谕。他将傳訊石死死攥在手心,骨節泛白。
弟子緊張道:“明師兄,峰主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不用找了,那個混賬,把木石之心毀了。”
“什麼意思?”
“那個殺了狼妖的人,應該就是沈揚戈——”明義皺眉道,“他把木石之心解體了,現在氣息已經散開,到處都是。在這風裡,雨裡。”他閉眼撈了一把風,清新的草木味從指縫間淌了出去。
“已經散開了,沒用了。”他恨得牙根發癢。
“雲州大疫解了嗎?”
“呵,耗費了這麼個神物,還解不開,就白瞎了好東西。”明義譏諷道,“如今峰主怕是要問罪于我,若是耽誤了大比,我非要将那沈揚戈活撕了不可!”
與此同時,辰峰内氣氛沉郁。
幾大峰主齊聚,如今都來瞧好戲了。
“說是放任狼妖為禍,就能引出木石之心,現在好了,的确引出來了,可這是我們要的結果嗎?”巳峰峰主佘晉冷笑道,“足足三年,倒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話罷,他故意瞥了郭旭直一眼。
哼,誰讓你辰峰搶了去雲州的機會,本想讨個頭彩,如今偷雞不成蝕把米。
他表面憤慨,心裡卻莫名舒坦,頗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快意。
“此言差矣。”醜峰的悶葫蘆倒是難得開口了。
“哦?有何高見?”佘晉敷衍道。
劉蔽奚懶散擱下茶杯,撩起眼皮:“比木石之心更重要的,難道不是沈揚戈嗎?沈淮渡的後人,幽都出來的,如今更是輕飄飄地毀了木石之心。你要想,若是木石之心落在我們手裡,誰會做這般不劃算的買賣——除非是個濫好心的蠢貨。”
“若是他真是濫好心呢?”
“佘峰主,這世上有這樣的人,你信嗎?”
尤長瓊把玩着丹蔻,插嘴道:“他一定有比木石之心更寶貝的東西。所以他不在乎……”
“雲州和木石之心相比,哪個更重要,相信各位都心知肚明。沒有人會那麼傻,除非,木石之心在他眼裡,隻是個尋常玩意。”她意味深長道。
所以,沈揚戈,這個人才是最重要的。隻要抓住他,就能獲得的比木石之心更有價值的東西。
所有人都聽懂了潛台詞,他們垂下眸,飲茶的飲茶,看扇的看扇,默默不作聲,皆數掩去眼底的精光。
沈揚戈,幽都城……
鹿死誰手,尚且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