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州,霜葉山舍。
準備撤離的弟子正收拾着包袱,師兄撩起褲腿,隻見膝蓋青黑一片,他敷上厚厚一層藥,一邊包紮,一邊咂咂嘴:“啧,堰廈,可别說,你哥給你帶的藥确實不錯!”
話音落下,沒有人接話。
師兄詫異擡頭,隻見張堰廈抖開弟子服,攤在床上開始疊,對折兩次,看上去動作有條不紊,但他的眉頭擰着,明顯走神有一會兒了。
“不是,你最擔心的雲州疫已經解了,還苦着一張臉作甚?”他将藥瓶抛了過去,恰好落在張堰廈疊的衣服上。
張堰廈松開手,起身皺眉道:“師兄,我隻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你們都說,那個毀了木石之心救雲州的人很蠢,可我想不明白,它與雲州相比,孰輕孰重。”
師兄一時語塞。
看着張堰廈滿臉郁色,他歎氣道:“比如說,突然有一日,你得了一筆天降橫财,有人告訴你,拿出它可以救很多人,但你會重新回到一無所有,你會怎麼做?”
“當然是……”
“别着急回答我,因為你是雲州人,你救的人自然與你息息相關,可如果是陌生人了?和你毫無瓜葛、素昧平生的人。”
“我……”張堰廈有些遲疑。
他順着師兄的話想了下去——如果不是雲州呢?是陸川,是南虞,是其他地方,他還會如此笃定嗎?他會舍得一個萬宗觊觎的至寶,去拯救那些人嗎?
見他抿唇陷入沉思,師兄繼續錘着自己的腿:“你猶豫也是人之常情,的确,得到之後再失去,對于你自己而言,不過是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好像沒有任何改變。可人們往往不是用‘得到前’,去比較‘失去後’的。”
“他們隻會認為,到了我手裡,就是我的,那些人我救也可以,不救也可以。但如果要損害自己的利益,為什麼我要為他們,為毫不相幹的人付出一切呢?我隻要略施小恩小惠,他們就已經會感恩戴德,何苦犧牲那麼多……”
張堰廈怔住了,他想要反駁,嗓子卻像是被棉絮堵住了。
好像……是這個道理。
隻需要從指縫漏出一點,就能受人敬仰,讓人贊譽,怎麼可能全部都讓出去?
師兄還在繼續:“但不管是為名還是為利,隻要他願意做,哪怕隻是一丁點,我都能稱他為一條好漢——那個人竟然全部都放棄了,他不要名也不要利,隻是為了一個奇奇怪怪的理由。”
“救雲州。”他嗤笑一聲,“這算什麼理由呢?但凡換個說法,毀了雲州就能獲得一個木石之心,你信不信,這裡早被滅無數次了,死了都給你刨出來再殺一遍。”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雨鍊在風中擺動,滴水叮咚,像是誰用筷子輕輕敲擊着半滿的瓷杯:“有些人就是那麼奇怪,真讓人嫉妒,本來就追不上,現在更不知道怎麼才能比較。我隻能說,他的确是個好人,是個我們不能企及的好人。”
“堰廈啊,我總想着,凡人而已,大道無情,又何必在意。”師兄似乎釋然了,他一躍下地,眼裡倏忽燃起了光,“可現在,我突然不怎麼覺得了。好像有個人做了正确的事情,他的存在,似乎證明了——我們以前都是錯的。”
“凡人而已,可這世上活着的,誰又不是凡人呢?”師兄突然笑了起來,他重重拍了拍張堰廈的肩,笑聲爽朗,像是撥開迷霧一般。
“我真的很慶幸,帶你去找了明義師兄,雖然沒有什麼用,但至少我們努力過,就沒有錯太多。”
張堰廈看着師兄大笑着出門,他展開雙臂走入雨中,像是話本裡一朝頓悟的瘋秀才,許久沒有回神。
突然,他轉過視線,從被褥上撿起那瓶藥,半滿的液體在其中晃晃蕩蕩。
張堰廈低笑一聲,他又看向窗外的雨,細細密密的,它像是一張巨大的網,讓人無法逃離,又像是一層透明的屏障,安靜地蓋了下來,替世人擋住了所有災厄。
那個瞬間,他突然感到無比安心,輕淺的藥味沒入鼻腔,喚醒最原始的記憶。
他開始想家了。
也不知道不省心的兄長在做什麼?想來雲州大疫已解,那人可算不用神神叨叨地找“兇手”,他能解開心結、重新開始了。
年輕的修士握緊了瓷瓶,光滑的瓶身染上溫度,他的目光溫柔下來,盛着盈盈笑意。
他該找個時間回趟家了。
給他哥一個驚喜。
*
張堰廈的上次歸家,還是三年前,待了不過兩日,便得劍閣急召。
于是,他不靠譜的兄長主動請纓,替他收拾東西,誰知,沒一會兒就開始嚷嚷。
“堰廈,你不覺得這藥的味道太難聞了?”
隻見張堰桉掰開瓶塞,蘸了暗号藥液,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滿臉嫌棄地扇着風,“洗還洗不掉,吃飯都直犯惡心。”
“你這臭小子,成日不去藥堂幫忙,盡瞎想些有的沒的!”
頭發花白的老頭高高舉起藥杵,作勢要敲他的腦袋,吓得張堰桉抱頭跳開了。
“哥,我這次回去,估計還得好一陣才能回來了。”張堰廈奪過他手中的藥瓶,晃了晃,“這個還挺好用的,我帶些去分給他們,出宗門任務,大家都能留記号。”
“師父,瞧見沒,咱們的東西,劍閣的都誇呢!”張堰桉蹿過來,同弟弟勾肩搭背,“其他的都有人做了,那我就認真把咱們的獨門秘技發揚光大!把它改成無色無味,沾之三月不褪的好東西,非得讓那群眼高手低的醫修們高看一眼!”
他振臂道:“我要讓它成為修士都察覺不了的标記,到時候狠撈他們一筆……”
“哥,咱們能靠譜點嗎……”
“哎,你這臭小子!”
後來,無色無味的藥液研制出來了,恰逢大疫初始,張堰桉來不及說,隻來得及給了師父和弟弟。
最後,幽藍的光照出了飛濺的血漬,幹淨的地面上,清晰映出雜亂的腳步,它從祭台折返,圍着跪坐那人走了幾圈,最後從血泊中脫身,一步步踏向門外……
左邊的字被蹭去,看不清痕迹,依稀見着最後的彎鈎。
右邊的字卻格外醒目,端端正正寫在柱上,它未被兇手嗅到,被發現,被清理。
一筆一劃,日下一立。
昱。
*
驿馬古道的岔路口。
小茶寮裡坐滿了白衣弟子,像是一群不苟言笑的傀儡,動作整齊劃一,舉杯都安靜到針掉地上都聽得見。
茶寮的店家屏住了呼吸,夾緊尾巴,同手同腳地煮着茶。
往往人群中總是會有異類。
“現在好了,木石之心都沒了,我們年年去湫林,不就白費了。”杜幼廉撇嘴,他翹着二郎腿,捏着一根甲蟲的小腿,細細把玩,“哎,師兄,你猜沈揚戈會去哪兒呢?”
“我們負責南邊,西南還是東南?”他眯起一隻眼,用小棍觑着,虛虛點了兩邊:“兩條路。”
黎照瑾沒有看他,隻放下茶盞,起身擡手,三三兩兩休息的弟子便熟稔列隊。
“準備出發了,根據行程,我們今日卯時前要到挽風鎮。”黎照瑾看着兩條岔路,語氣笃定,“我們走東南。”
“好嘞!”杜幼廉翻身越過桌子,他将蟲腿一扔,掌風一攏,隻聽凄厲蟲鳴。
一隻蛐蛐被捏在指尖。
他找到了“新寵”,自然得意,于是腳步輕快,馬尾高揚,率先跑到隊伍最前方去了。
黎照瑾理好了最後的隊形,他掏出一粒碎銀放在茶寮的桌上。
店家連忙跑來,滿臉惶恐地比劃道:“仙師,不、不用了!已經付過了。”他指了指前頭。
黎照瑾淡聲道:“無妨。”
他提劍将走,卻在邁開腳的瞬間,往回看了一眼——那是西南方向,南虞境。
傳聞中,南虞之主鶴鏡生,神似天人,萬事皆知。
他收回了目光,朝東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