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虞境内,天外天。
誰都不知道,一向安逸的鶴宮暗藏玄機,地下擁有一個不見天日的囚牢。
鶴牢中,鶴鏡生正端詳着手中精巧的蝶蠱。
那是蛋狀的器皿,一隻手堪堪托住,殼上有怪異的紋路,像是蛇鱗般詭異。
姜南被懸吊在中央,腳尖堪堪點地,血滴順着袖口衣擺,一滴滴彙入池中,沁入紋路。
嗅到了血腥氣,那蝶蠱開始震顫起來,似乎有什麼要破殼而出。
“你瞧瞧,多美啊。”鶴鏡生感歎道,指尖順着紋路撫下,越發癡迷,“知道這是什麼嗎?”
見姜南垂着頭,始終不發一言,鶴鏡生自顧自道:“是蠱。”
不知是不是“蠱”這個字觸動了姜南的神經,他微微一掙,鐵鍊發出嘩嘩響動,随後沉寂下來。
“比噬心蠱還要惡毒的小玩意兒。”鶴鏡生惡劣地彎起嘴角,他愛極了看那些蟲豸在手下垂死掙紮、無比惶恐的模樣。
他繼續貼心介紹:“别以為熬過這兩日,你的軀殼消散了就結束了……”
他猛地轉身,故作驚訝:“我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了——當年我交代他們将你扔入亂葬崗後,刻意穩固了你的魂魄,這才能讓你這些年安穩地寄居在各種軀體裡,不然你早魂飛魄散了。”
姜南撩起眼皮,額上的血順着淌下,在長睫顫動中抖落。他冷笑一聲,依舊沒有露出任何鶴鏡生想要的表情:“瘋子。”
鶴鏡生一攤手,客氣道:“至于為什麼要毀掉你的屍身,畢竟看狗四處流浪,總比看人四處碰壁更有趣罷了。”
姜南閉上了眼,懶得理他。
鶴鏡生笑了,他款步走近:“你究竟是恨我,還是恨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姜南,需要我提醒你嗎……”他虛虛點了下頭頂,“那時候,你就跪在那裡求我。”
“現在,你卻來殺我。”
姜南赫然睜開眼,他神情冷肅,注視前方自诩為“神”的人。
鶴鏡生彎起眉眼,抵着下巴,戲谑道:“還記得你說了什麼嗎——請萬慈的南虞境之主,賜恩典。”
“所以我給了你換骨之法,也告訴了你,以骨換骨,以命換命。你死之後,還是我去绛雪境,将你的魂魄引了回來,怎麼算,我也是你的半個救命恩人吧。”
“鶴鏡生,我從來不想殺人,也不喜歡殺人——我恨透了給人當狗,現在,你再也沒有什麼了能控制我的了!”姜南說得很慢,伴随着每個字,大股鮮血從唇邊溢出,可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透着野狼的狠厲。
鶴鏡生沉默片刻,他緩緩放下了蝶蠱。
“你是在替誰打抱不平呢……祁州?斂月閣?還是白骨堂的那群鼎爐……”
看着那人眼裡隐藏的痛楚,他暢快極了。
“姜南,你真把自己當好人了?”
鶴鏡生笑了起來,白發如瀑散落,宛如絲綢質感,随着他的笑聲輕輕抖動。
“所以——”他拉長了語調,把玩着蝶盅,又輕巧地倒扣在手心,發出嗒的一聲,“我讓你殺人,你卻研制了假死藥,串通那些雜種們向我交差,然後再放了他們?”
姜南愕然擡頭,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的字:“你知道。”
有趣極了。
鶴鏡生彎了眉眼:“自然。隻是你沒發現嗎,但凡你救的那些人,不出一月,必然因為各種原因暴斃而亡。”
“是你!”
“當然不是。”鶴鏡生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是命啊。”
見那人恨意滔天,他聳聳肩:“我和你講個故事吧——從前,一個注定要摔死的采藥人,我從懸崖上救了他,給了他千金,讓他富貴,要求他遠離任何高處。”
“結果不出一個月,他還是摔死了,蓋着新宅,非要搭把手,結果從屋頂失足跌下。”
“你懂嗎?這就是命。”
姜南冷眼看着他表演。
“常言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人的命數一早就定好了,我觀古今、探未來,所有的命數在我眼裡都是定數。我讓你殺的那些人,他們注定就要死,我試過無數次,沒有辦法改變他們的命數,該死的一定會死,要活的,不一定能活下來——因此,我讓你毒殺他們,隻是想試試,究竟有沒有辦法可以稍微修改,哪怕是換種死法,從天災變成人禍……”
“可你卻陽奉陰違、暗度陳倉,你以為我不知道,可我都看着呢。我為什麼不阻止,也是因為我發現了——這也是命。”鶴鏡生一把鉗起他的下颌,臉上明明是溫和的笑,可眼底極度冷漠。
“你注定會放過他們,他們也注定回到原來的道路上,迎接死亡,這同樣是不可變更的。”
鶴鏡生一松手,任由姜南蓦地下落,激得鐵鍊嘩嘩作響,又嗤笑起來。
“說實話,我還真期待你能改變什麼,可哪怕你救了他們一次,他們依舊逃不過下一次。看着他們死去很痛苦吧,你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我明明都救了他們啊,為什麼還是死了呢?”
“你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可負罪感你一個人又沒法承擔,所以幹脆算在我頭上。可和你沒有關系,也和我沒有關系,這都是——天命不可違。”
見姜南眼中恨意滔天,他還貼心地附贈了另一個消息:“不過,有件事我沒告訴你,救人難,可殺人卻容易多了,畢竟人命就是那麼脆弱——你讓他們假死脫身的藥,我加以修改,給了頭狼妖,雲州便大疫三年,伏屍數萬……”
他想起了什麼愉快的事情,豎起一根手指:“對了,用那顆朽木的心救雲州的人,就是你那個好徒弟呢。”
霎時,姜南臉色蒼白。
“姜南,這就是命,你逃不掉的,他也逃不掉。”鶴鏡生道。
“你想對揚戈做什麼!”姜南聽出了他的意思,他目眦欲裂,厲聲斥道。
他已經站不住了,屢次往前,又被穿透肩胛的鐵鍊生生拽回,踉跄滑倒,口中血沫飛濺。
鶴鏡生歪歪頭:“沒什麼。”
“你想周見霄活着,繼續當他的少荏劍君,可他卻因為你道心盡毀。而你不人不鬼,半正半邪,隻能像是地下的老鼠一樣東躲西藏,惶惶不見天日。”
“你們可真是妙啊。妙趣橫生,妙不可言……”
“這個蝶蠱,就是專門破魂的噬魂蝶。它們可以趴在你身上,隔着皮肉,一點點啃噬你的魂魄,越是強大,越是煎熬……”鶴鏡生五指蓋上,随着靈氣注入,紋路上泛起光,像是遊蛇般環繞。
鶴鏡生含笑打開了蠱盒,裡頭漆黑一片,空無一物,像是深淵裂開了口子。
沉寂許久,隻見一根發絲探了出來,在風中輕輕抖動。
那是一隻細長的觸角,随即又伸出一根,它們晃動着、試探着,品嘗着這個新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