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揚戈風塵仆仆趕回小鎮,拍了身上的灰,一個人慢慢走在街上,小攤逐次亮起花燈,像是流水鋪開的星河。
熱熱鬧鬧的煙火氣升騰起來,老漢口裡轟得吐出火龍,引得衆人喝彩。
他一個個看過去,眼裡流轉過絢爛的光彩,最後又在糖鋪前頓足。
是梨糖的味道。
黃澄澄的小糖球沁着蜜,緊簇簇地擠在簸箕小籃裡,裡面嵌着梨心,晶瑩剔透,像是琉璃一般。
他看得久了,小攤販便熱情吆喝:“客官,要不要來點!咱們家的梨糖最是甜了!”
沈揚戈這才回過神,他下意識捂住腰間的儲物袋,擺了擺手,笑道:“不用的,我有。”
“我還有。”
他說着說着,好像意識到了什麼,語氣落寞下來,轉身往小院的方向走。
“奇怪。”小攤販嘟嘟囔囔,又換上笑臉,繼續扯着嗓子招呼邀客了。
沈揚戈逃也似地回到了院裡,正值月上梢頭,一點盈盈微光從花窗裡透出,拓在地上,便是拉長的花鳥紋,徑直鋪到他的腳邊。
裡面依稀傳來笑語,也許是姓黎的又在講了新奇的玩意兒吧。
燭火透過窗,映出暖融融的樣子,像是家。
沈揚戈踟躇着,卻還是耐不下性子,一步步走近了。
随着他越靠近,那些字句就愈發清晰。
他聽見黎照瑾說——
“這次見到姜醫聖的機會,你一定要把握住。”
哦,這倒是事實。沈揚戈無動于衷。
接下來的話,卻不那麼動聽了。
黎照瑾道:“你不用受他恩惠、被他鉗制,你可以堂堂正正去做自己,做你想做的事。”
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也配挑撥離間!霎時間,沈揚戈火氣沖天。
誰都可以指谪他,都可以讓甯聞禛遠離他,可唯獨黎照瑾,不行!
得了便宜還賣乖,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我怎麼不知道?”他大步邁了進去,從陰影中脫身而出,周身萦繞着暴虐的氣息。
“原來找姜南,是為了擺脫我啊。”
沈揚戈說這話的時候,字句像是刀片,硬生生從喉間剖出,他感覺唇齒間彌漫上鐵鏽氣,卻生生壓下,眉眼帶着恨意,像是索命的修羅。
甯聞禛看着他一把扼住黎照瑾的脖頸,那人臉色漲得通紅,像是要抻爆皮的柿子,随即紅得發褐,又轉為鐵青,喉間咯咯說不出話,唇角滲出血沫。
“住手!”他呵斥道。
沈揚戈的眸子又轉了過來,黑黢黢的,令人生畏。他伸出了手:“赤心石,不想他死的話,把它給我。”
“别、别……”黎照瑾還在掙紮。
甯聞禛二話沒說,掏出碎石就抛了過去,赤心石在空中劃出一道亮弧。
沈揚戈一把接住,他松開手,黎照瑾像是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地上,喉嚨發出破風箱的喘息。
他注視着甯聞禛,又垂眸,擡腳碾上那人的胸膛:“我有沒有說過,敢騙我,我會殺了你。”
黎照瑾卻咧開滿嘴鮮血,挑釁道:“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因為你的體質,要不是因為你那塊破骨頭,你以為誰願意陪你玩這種無聊的遊戲!”
“閉嘴!”
沈揚戈被踩了痛腳,像是暴怒的獅子,腳下愈發使勁,傳出肋骨擠壓胸腔的咯吱咯吱聲。
“你不知道吧……”那人還在斷斷續續道,血沫飛濺,竟還在笑,“他一點都不快樂。”
沈揚戈梗着脖子冷笑:“你又知道什麼。”
“他多想離開啊,他早就與我約好,想走遍五湖四海,看遍山川河流……”
“閉嘴!”
下一刻,銀光乍破,冷厲的劍鋒漾開月色,就直直落在黎照瑾的喉間。
甯聞禛大驚失色,反手召出辭靈:“住手!”
锵啷一聲,火星四濺。他使了巧勁,挑開了即将見血的拂雪,為了徹底制住沈揚戈,又用辭靈抵住了他的胸膛。
那個瞬間,沈揚戈的呼吸亂了一瞬。
他的虎口被震得發麻,目光卻順着锃亮的劍身,一路怔愣往上,最後落在了甯聞禛身上。
他瞪大了眼,眸中帶着一絲難以置信,唇角下壓,又緊緊抿着。
此時,在月色下,甯聞禛才看見了他眼裡的受傷。
辭靈的劍刃鋒利,挑斷了他衣襟上繡的團紋,沈揚戈沉默片刻,終是嗤笑一聲:“你又用它對着我。”
仔細聽去,他的聲音帶顫。
“揚戈,我沒這個意思,我隻是……”
這頭的甯聞禛還在極力辯解,卻見曾經的自己冷靜開口。
辭靈沒有一絲偏移,他沉聲道:“你先放開他,我們慢慢談。”
還談什麼呢。
沈揚戈扯了扯嘴角,收了劍,一言不發,轉身往房間走。
“揚戈!”甯聞禛追了上去,他回頭看了眼待在原地的自己,恨鐵不成鋼地咬了咬牙。
當年他為什麼不追上去,不好好解釋呢!
為什麼總以為揚戈是自家人,就可以排後;總覺得要先一緻對外,解決了外界矛盾,再去哄他。
可沈揚戈要的,隻是一丁點的優先,一丁點的偏愛。
而不是排在一切之後的——“你很重要”。
他看着沈揚戈回到了房間,栓上了門,靠着門闆坐下,從衣襟裡掏出了赤心石。
月色透過半開的窗,逶迤灑落,像是鋪了滿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