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甯聞禛在昏迷後,再睜眼時,沈揚戈早已離開了。
此時,他終于能站在一旁,親眼見證一切的發生。
隻見沈揚戈往前一步,跪坐在地,他小心将自己扶起,靠在懷裡,手腕淌的血幾乎将半面袖子濡濕,卻渾然未覺,自顧自扯開了白面具,落下血指印,又摸起五蘊骨。
他将碎骨攥在手心,緊緊依偎着,恍惚中有相依為命的錯覺。
沉默片刻,沈揚戈讓他的臉埋在自己肩頸,又撩開濕漉漉的發,露出後頸,隻見下刀處狠厲,皮肉翻起,是個猙獰的傷口。
甯聞禛也愣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如此果斷,好像一刀能将過往恩怨徹底了斷。
“你果然甯可死也要離開,甯可死也要還清。”
沈揚戈垂下眸,掌心溢出瑩瑩綠光,是最後一絲的木石之力。
碎骨被綠光裹挾着,褪去污漬與血腥,泛着白瓷的質感。
他将五蘊骨重新推入,綠光前仆後繼地浸沒,傷口飛速愈合,隻眨眼間,便隻剩下淡淡的疤。
“要是我也遇險了,你會像救他這樣來救我嗎?”沈揚戈哂笑一聲,覺得自己問得太蠢。以前的甯聞禛一定會,現在的甯聞禛卻不一定了。
他不再屬于他,甚至從未屬于過他。
不過愛恨貪嗔,妄念陡生。
沈揚戈又沉默下來,他用指尖觸碰上新生的皮肉,無意又将血染上去,像是點上了一筆朱砂。
他又想起了那盞小燈籠,想起了梨糖,想起了峰頂的日出。
想了很多很多,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突然,甯聞禛見沈揚戈神情一頓,他将自己摟得更緊了,下巴埋在手臂内,沒頭沒尾地回了句:“不重。”
不重?
什麼不重?
甯聞禛回憶着那日的場景,電光火石間,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記憶,呼吸一滞,眼淚無意識滾落下來。
木石之力喚起了夢境,當年他曾在夢裡問那棵樹——
“他傷得很重嗎?”
那樹道:“不重。”
他又問:“那你還要幫我?”
樹說:“他傷得不重,但傷心了。”
話音落下,沈揚戈愣住了,他恍然回神,一把揮散綠光,結束了意料之外的幻境。
他借着樹的口吻說出了深藏在心裡的痛苦。
他說,我傷心了。
安靜許久,沈揚戈小聲地吸吸鼻子,又揚起笑。
“聞禛,梨膏糖很好吃,你說還有桂花酥,荷葉糕……我都記着呢,可我等不到春天了。如果有一天,你想回來了,就給我帶點吧。”
他戳戳甯聞禛的臉頰:“給别人做的時候,給我留一口,我不吃多,就嘗嘗味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快,可眼底的落寞怎麼都掩飾不住。不舍得,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怎樣也無法挽回了。
他們現在是仇人,是陌路人。
是死生不複見。
而且……
沈揚戈垂眸,他臉上泛起紅暈,像是情窦初開的小子,低聲道:“有一個人很愛我,我要去找他了。”
“我答應過他,要給他數完長陽漠的星星。”
“聞禛,如果有一天,我數完了,你要是回來,我也會告訴你有多少。”
看着沈揚戈垂下眼,眸中閃動着欣喜的光,甯聞禛喉結翻滾,一時讷讷無言。
他祈求着他的憐憫。
祈求着他的愛。
他試圖從中找出一丁點兒痕迹,好說服自己。隻要那個人能洩露出一絲愛意,他就能在黑暗裡找到出路的光。
可沒有。
他始終是從不越矩的,完美無缺的兄長。
于是盤古開天,一道霹靂中,沈揚戈的愛被一分為二,一化天,一落地,泾渭分明。
所以他說,他能分清了。
行走在支離破碎的世界裡,他告訴自己,歸宿就在這裡了。
*
沈揚戈一直等到雷雲霆他們匆匆趕到。
甫一見面,滿地狼藉血色就讓衆人一驚,雷雲霆瞧見了他懷中昏迷的甯聞禛,再看着沾血的拂雪劍,哪裡還不明白。
必然是這小子又造孽了!
他怒不可遏:“沈揚戈,是你幹的?”
華月影驚叫着,飛撲過去,像是歸巢的鳥雀般,一把環住了雛鳥。她觸到滿手血色,眼淚撲簌簌地掉,像是金豆子般:“聞禛、聞禛你怎樣啊……”
沈揚戈松開了手,腕間傷口未愈,他抿了抿蒼白的唇,擡起眼,露出了惡劣的笑:“是我。”
他指了指一旁的老者:“那個是。”
又點了點生死不知的黎照瑾:“那個也是。”
“都是……”還不等他說完,隻見陰影降臨,随即胸前劇痛,猛地一鈍,像是被重錘砸上。
他被一腳踹飛出去,在地上拖曳出長痕,又重重倒在地上。
“揚戈!”甯聞禛追了過去,可手一遍遍從他的身上穿過。
“咳——”沈揚戈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卻不成想傷口迸裂,越擦越髒。他疼得厲害,額上滲出冷汗,卻下意識把手往袖裡縮去,輕輕轉了下腕。
沒人注意到,他的臉色呈現出失血的蒼白。
“畜生!”雷雲霆還想發力,卻被衆人七手八腳拉住了。
“先看看聞禛吧,剩下的……”宋英娘扒住他的胳膊,回頭望了一眼,眉心滿是褶皺,“剩下的後面再說。”
“是啊!先救人!”旁人幫腔道,他們扶好甯聞禛,背上就火急火燎地往外出。
“還有呢還有呢!”有人在後頭扯着嗓子喊,他們指着黎照瑾跳腳,“這兒、這兒還活着!”
“帶上,快!”前頭遙遙傳來嘶吼。
另外的人探了老者鼻息,又摸了脈,最後隻無聲搖搖頭。雷雲霆收回目光,又狠狠瞪了沈揚戈一眼,甩袖離去。
宋英娘落在最後,她的手不住擦着衣角,臉上又急又氣,最後半蹲在沈揚戈面前,心痛質問道:“你怎麼能這樣呢?揚戈,你不是這樣人啊……”
“我該是怎樣的人?”
宋英娘張了張嘴,猶豫片刻:“你和你父親一點都不像。”
最親的人才知道最傷的地方在哪裡,沈揚戈喉結滾動,嗤笑一聲:“呵。”
是不像。
他永遠都沒辦法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
膽小懦弱又沒天賦,從來都不聽話。
宋英娘勸道:“揚戈,你要知道,他一直都很愧疚,每次看到你,他都在痛苦,都在内疚——你這樣,不僅在折磨他,更是折磨你自己。”
沈揚戈依舊面無表情,指甲卻深深摳入手心,他滿手都是血,黏膩的,鐵腥的,像是攥了一把紅褐的淤泥,指縫粘連,怎麼都不幹淨。
每次看到他都會痛苦……
沈揚戈早有預料,隻是又被确認一遍,似乎是想笑的,可是眼尾耷拉下來,又很想哭,混在一起,就沒辦法擺出更多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輕挑跋扈,又急又氣:“所以呢,他可以裝作無事發生,可以和别人談天說地,可以讨論山川五嶽,可是和我呢,什麼都沒有。他是不屑,還是以為我是什麼可以随便踢開的東西,憑什麼,憑什麼!”
“揚戈,你在嫉妒。”宋英娘一針見血道。
話音落下,沈揚戈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惡狠狠地瞪着面前人,唇在顫抖,渾身都在發抖,倏忽站起身,聲嘶力竭:“我沒有!我恨他,我恨死他了!”
他從一次次的碰壁裡意識到了這點——愛着他的那個“聞禛”,不是這個。
但是有個人曾經說愛他,會永遠永遠愛他,隻是他弄丢了,找不回來了。
這是一切圓滿的代價。
他還是不甘心,他的愛無處安放,隻能寄托在那個影子上。沈揚戈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隻要一切結束了,他就能去找他。
找到他愛的人,找到愛他的人。
這個念頭恰如火星落幹草,呼哧蔓延開來,霎時形成燎原之勢。它幾乎燃盡了他的靈魂,燒竭了他的血肉。他化作了一具骷髅,在血河中溯遊,淌過彼岸,在生命的終點找一個歸宿。
他想死在愛人的懷裡。
像是曾經那樣。
死在愛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