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林雨言想的那樣,第二天中午,利多萊特就帶人找上了公會。
看着烏泱泱的一群人,梅裡爾對利多萊特禮貌笑笑:“不知道阿卡利斯公子來公會所為何事?”
“找人。”利多萊特開門見山,沒說客套話。
梅裡爾陪笑道:“公會可不敢和涉事人士有所來往,您找錯地方了。”
“是嗎?”利多萊特的表情陰沉得有些吓人,“那你要怎麼解釋,昨天一位紅發青年進入公會的事?”
聽完,梅裡爾略微思索了下,臉上依舊挂着笑:“請問他犯了什麼錯嗎?——如果是的話,我可以請他來和您做個當面質問。”
這次換利多萊特愣住了,不過他還是維持着高冷的形象:“倒也不是。”
梅裡爾接着發問:“那您來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在裝糊塗……”說到這裡,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那人……分明是聖子大人。”
梅裡爾則一副與事無關的表情:“因為他先前當過你的老師,所以你就這麼肯定,那位先生就是聖子?”
利多萊特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我清楚我的證詞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所以,我帶了他來。”
他側身讓出一個位置,一位身着白袍的神官走上前:“打擾了,科林先生。”
梅裡爾一眼便認出面前的神官:“拉斐爾?”
他是當年追随聖子的人之一,同時還是聖子的侍從。聖子犧牲後,拉斐爾幾次主動請求卸下神官的職位,但都被庫裡多姆拒絕。多次嘗試自我了斷,也均被人及時制止。
“星星是會落下的,拉斐爾。”先知姐姐柔聲勸道,“但落下的星星并不會消失。”
拉斐爾失神地坐在她對面——這樣的勸導談話,他參與的次數多到他也數不清了。他痛苦地用布滿紅疤的手捂着臉,連聲音也快沒了感情:“我用什麼去相信他還活着……”
還不如一開始就讓我随他而去。
她搖頭,輕輕吹了吹手中的水晶球:“你還記得嗎?這座神殿建立在一顆隕星之上。”
“流星劃過天幕,消失在了空中。但它留在了大地上,并沒有真正消亡。”
水晶球發出的光芒微弱而柔和。她不緊不慢地說:“或許,他也一樣——你看。”
水晶球内,一個紅色的人影逐漸清晰。拉斐爾緩緩擡起頭,眼中終于露出了一絲光亮。
看拉斐爾恢複了些許狀态,她的眼中也露出欣慰:“我在不久前得到了一份關于他的預言——”
隕星将回歸隕落之處。
這份預言對他來說,就是無形的救贖與最後的希望。
哪怕隻能見一面也好……想到這裡,一行眼淚順着拉斐爾的臉頰滑落。
“……對不起……”他一邊慌忙地擦眼淚,一邊對先知道歉,“……對不起,失禮了,我……”話還沒講全,卻早已哭成淚人。
先知沒有怪罪。而且,她還像姐姐一樣安撫着他的情緒:“沒事的……”
他慶幸自己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但也隻是活着沒有死去,并沒有讓他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期待。消瘦、憔悴、沉郁……幾乎讓同事和好友們忘記了他是這個神殿實力頂尖的一位神官。
而是失去了神與信仰的落魄信徒。
但林聖子不是神,他也不願拉斐爾為了别人而活。
“别總是跟着我——你自己也有事要幹吧?”
他一次也沒有聽,依舊時刻跟着林聖子。
拉斐爾面上疲憊,但掩蓋不住心裡的興奮:“冒昧闖入公會,還請您原諒。”
梅裡爾和拉斐爾算認識,兩人有空會聚在一起喝酒——雖然每次都是拉斐爾拖着醉醺醺的梅裡爾回了公會。
梅裡爾對朋友容易心軟,自然不忍打破他的幻想,但他還是說了:“如果他不是呢?”
拉斐爾露出一個苦笑:“那我就繼續等下去……沒什麼大不了的。”
梅裡爾無奈歎氣,随後吩咐侍從将林雨言叫下樓。可幾分鐘後,侍從回來報告,說他不在樓上房間,隻留下了一封信。梅裡爾聽聞忙伸手将信封接過,看看裡面寫了什麼。
沒過一會兒,他對幾人露出放心的神情:“那位先生隻是暫時有事出去了……不過具體幾時回來,他也沒說清楚。”
拉斐爾沒有放棄:“我可以等,沒關系……等多久都沒事。”
梅裡爾看向利多萊特:“阿卡利斯公子呢?和拉斐爾一樣嗎?”
利多萊特遲疑了一會兒,随後回答:“我就不必了。軍中還有事要忙,我的空餘時間有限。”
他沒告訴梅裡爾,這次外出是他私自決定的,沒事先向任何人打招呼——估計這會兒子營中已經亂成麻了。
“再會。”利多萊特向二人緻意後便帶着随從離開了。
梅裡爾背過手,悄悄對身後的侍從打手勢:去找塞納可。侍從注意到暗号後,默默地退下了。
梅裡爾裝作無事發生般招呼拉斐爾入座,不經意地問起:“我們上次見面是在春末吧?”
“嗯。”拉斐爾回憶着,“時間過得真快……已經快半年沒見了啊。”
“你這半年還是和以前一樣不愛出神殿。”梅裡爾将話題往他身上靠攏,“又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呵呵……”拉斐爾裝作不在乎地笑笑,“有什麼事能讓我煩心呢……”
梅裡爾同情地看着拉斐爾。自從聖子犧牲後,他的性格在不到一天内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如果不是那起預言,他早就陪聖子一起長眠了。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事。”拉斐爾輕輕攪動着杯子裡平靜的茶水,“那盆藍繡球在入夏後沒多久就枯死了……我怎麼也救不回來,就閉門不出忏悔了三個月。”
還是聖子的事啊。梅裡爾心想。
聖子喜歡藍色的花,尤其是那盆繡球。
“你總是在逃避現實,拉斐爾。”
拉斐爾沒有回話。梅裡爾看不透他在想什麼:“是什麼事,能讓你放棄被他救回的生命?”
拉斐爾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發過誓的。”
梅裡爾對他也是沒辦法:“你真的有些過了……算了,你一直這樣。”
之前離開的侍從又不動聲響地出現在了門口,梅裡爾會意,起身告辭:“失陪了,你一個人在這兒不要緊吧?”
拉斐爾笑道:“沒事,你去忙你的吧。”
梅裡爾來到樓上房間,将剛才發生的事轉告給塞納可。塞納可有些郁悶:“他們有什麼辦法能證明林先生确實是聖子?憑着記憶?”
梅裡爾也搖頭:“他們肯定有十拿九穩的方法——先不說這個,昨天讓暗會調查的事怎樣?”
科林公會有着卡萊特規模最大的情報組織和調查局——也是梅裡爾提過的“手腕”。對外,暗會是正常的商會,名義上歸塞納可管理;對内他們負責各種情報的收集和交易。
塞納可拿出信紙交給梅裡爾,後者默默地看着紙上的文字:“确實去過侯爵府……但沒到過神殿。”
也就是說,神殿除了拉斐爾,應該還沒别人知道這事。
“還有,暗會會員們看見林先生去了白樹林。”
白樹林?梅裡爾有些奇怪:他去那裡幹什麼?
“他是去工匠那裡取了東西後趁門口守衛交接時出的城……估計是去測試工具了。”
塞納可打斷了他的思緒:“用我在公會門前安排些人嗎?林先生回來後也好知道情況……他可能并不想跟他們去神殿。”
“嗯。”梅裡爾對他笑笑,“确實該考慮他的感受。安排得不錯,塞納可。”
塞納可先是愣神,随後才一臉開心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哥哥:“謝謝哥……”
真像個孩子……梅裡爾拍了拍他的背:“行了行了,從我身上下——呃!”
塞納可卻變本加厲地将梅裡爾壓在身下,臉上依舊笑盈盈的:“那,作為獎勵,哥今天能陪陪我嗎?”
梅裡爾局促地往後退了退:“你又來……”
梅裡爾對他總是會心軟,因此答案顯而易見。
拉斐爾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低頭看着手裡的戒指。
這是聖子的遺物之一,其中蘊藏着他的那卡。拉斐爾向來珍視聖子的東西,不會帶出來,但今天是個例外。
他能知曉林雨言的消息,完全是個巧合。
在同事路易斯的軟磨硬泡下,他無奈地答應陪他們來商業街逛逛,卻正巧碰到了打算向神殿彙報聖子的事的利多萊特。
得知聖子回來的消息,拉斐爾自己都不知道用什麼詞來形容當時的心情。
是喜悅、激動與期盼;還是酸澀、心痛與難過?
他不知道。
他還記得,十多年前林聖子救下他的場景。
那時的林聖子還不是聖子,隻是一位順手救了他一命的異國旅客。
“為什麼不想活?”
拉斐爾狼狽地坐在地上,林聖子面對着他,背對身後呼嘯而來的,夾雜着沙石碎屑的狂風。剛才沖拉斐爾撲過來的異化者被林聖子一招解決。他睜大眼,盯着他那随風卷起的耀眼的紅發,以及冰冷的眼眸。
拉斐爾苦笑着說:“我一無所有了。”
他原本是男爵後人,父親在王權交替時犯了事,整個家族被剝奪爵位貶為平民。他雖是那卡使用者,卻無力支撐起家族,令家族複興。
家人一個接一個離世。父母、兄長、姐姐……最後是他的妹妹——現在家裡,隻剩他一人。
他還記得妹妹蒼白的臉與哽咽的聲音。
“我看不清哥哥了……”
“哥哥在哭嗎……哥哥不要哭……我會很乖的,不會再讓哥哥因為我哭的……”
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緊緊握着妹妹的小手,強忍着淚水不讓它滑落。
他已經沒有挂念的東西了,在異化者沖他撲過來時,他沒有絲毫反抗。
就這麼死去的話……我也能解脫了……
生活與他而言是纏繞在身上的、拔不完的菟絲子,一點點蠶食他的生命與活着的勇氣,最後在他奄奄一息時輕輕一推,讓他落入無底深淵,粉身碎骨。
命運從來都不願憐憫他,連一絲微弱的光都不願意留給他。
“你對什麼都不報有期待和留戀了?”林聖子冷冰冰地問,“就因為這些,你甘願放棄生命?”
拉斐爾沒有回答,答案他心知肚明。
“想死,我無權攔你。”林聖子重新拉起兜帽,“但請你先想清楚:你活着,究竟為了誰?”
“如果你活着是為了傷心其他人事,那這生命就算丢在泥潭裡也沒關系——但你的生命是為了讓你看見世界而存在的。”
他轉身離開,并不希望等到答案。但在他轉身前一刻,就見拉斐爾鄭重地對自己行騎士禮:“請讓我追随您吧。”
驚訝了些許後,林聖子歪頭看他:“我可是流浪之人,你确定要跟着我?”
拉斐爾堅定地點頭。
他又找到了活着的動力,就像黑暗中掙紮的苦難之人熬過黑夜,見到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白樹林内,林雨言正在尋找下一個受害者——準确來說,是異化者。
威力倒是達到預期了。林雨言把玩着手裡的槍,有些苦惱:但精準度太低了……果然槍不是那麼好制造的。
或許我可以用那卡稍稍輔助一下?他想。随後,他便試圖召喚出那卡,但過了好半天,手心裡才迸出一點火花。
這玩意兒居然這麼難用……他眉頭緊皺,額前冒出了虛汗。
自己那天究竟是怎麼做到瞬間冒出那麼多火的啊?
調整好狀态,林雨言十分嚣張地對着附近大喊:“出來——别讓我主動找到你們——”
四周安安靜靜,連鳥雀也沒有發出動靜。一時間,竟然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惡人。
“真沒意思。”他不滿地咂咂嘴,準備收拾東西回去。
借着商隊掩人耳目,林雨言趕在日落宵禁前進了城。
“……所以那位拉斐爾先生,到現在還沒走?”
侍從點頭,林雨言隻感到頭疼:剛送完一個利多萊特又來一個拉斐爾——還讓不讓人消停了!
見他十分為難,侍從補充道:“決定權在您手裡,林先生。離開也好留下也罷,會長都會理解的。”
這時,大廳裡微弱的交談聲鑽入林雨言的耳中。
“那您慢走……”
“嗯,打擾你們了,抱歉。”
這陌生的聲音——!
林雨言吓得立刻做了決定:這裡不能再呆了!他想起梅裡爾給他找過一個住處,先去那裡避避風頭。
“請幫我轉告梅裡爾,我先去臨時住處避避難。”
言畢,他幾乎是飛奔般逃離了現場。
聖子也好神殿也罷,今天我是一個也不會考慮了!
……
一直到林雨言将大門反鎖,他才開始平複急促的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沒事的,過幾天他們就會冷靜的……放輕松放輕松……
直到坐在床上,林雨言才從慌亂中脫身。
——呃啊啊!他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發:能不能将我這一頭怪發染成正常色啊!
為什麼隻有我是特殊的……這麼失落地想着,他的思緒飄回了四年前……
“——孩子?”主治醫生見他發呆,問,“你還記得什麼嗎?”
林雨言坐在病床上。他留着長發,頭上還纏了幾圈繃帶。他呆呆地看着攤開的手心,麻木地回答:“……我的名字……林雨言?大概……還有——家?”
“親人……不記得……走了,隻有我一個。”
“我……在A市讀高二……”
這些記憶熟悉又陌生,一如他被突然冒出的舅舅帶回家,觸摸着有些積灰的家具時内心的感受。
“你爸媽給你留了一筆遺産。”舅舅将兩張卡交給林雨言,之後便和他斷了聯系。
我始終是孤身一人——他很早就清楚這點。
“我不喜歡長發。”他站在鏡子前,撚着自己的耳邊發,“麻煩礙事——齊肩就行。”
至于發色,按班主任的要求,他給染黑了。但沒過一兩天,它就會像遭了詛咒般,唰地一下變回原來的橘紅。林雨言隻能頂着周圍人好奇又厭惡的目光行走在人群中。
沒事,那些異樣的眼光,他早就不怕了。
“唉雨言,什麼時候帶咱們回你家裡玩啊?”
“對呀,叔叔阿姨不介意你帶朋友回去吧?”
林雨言心虛地推辭:“算了吧,我家挺遠的,而且,家裡也沒什麼可以玩的,爸媽又外出不在家……”
目送同學們結伴離去後,他回到了那個孤獨的居所,在忙碌的打工中結束自己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