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記憶真的找不回來了嗎?他總是這麼自問。
大學專業報名時,在好友驚愕的目光中,鬼使神差地,他說自己報了哲學系。
好哥們勸他:“别,林哥。我知道你對失憶的事很在意,但你不能就此浪費你的未來啊!哲學系根本就幫不到你!”
林雨言疲憊地笑笑,沒有發表意見,但也聽進去了。
“放心,逗你們玩的。”
他最後走的是制藥學。
林雨言瞞着所有人一件事:他有精神疾病,發病時會十分狂躁沖動,還會做出一系列自殘行為。而且,一旦思考或者學習負擔偏重,他就會頭疼。因此他需要經常吃藥,從原來的三天一次到一天一次,最後惡化到大學時一天三次。
比起找回記憶,他更想治好自己的病,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幸運的是,他天資很好,即使經常請假也能趕上功課。
可最後因為考試時失利,他沒能進到頂尖的學院。
……
反正我的人生就這樣了。站在天台上,他眼眶發紅,看着腳下如螞蟻般窸窣行動的人流,自暴自棄地嘲笑自己。
爛始爛過爛終——挺适合我的。他用力攥着本就皺巴巴的領口,将指甲嵌進布滿紅印的脖頸,力度大到能挖出血來。
他們不就喜歡這樣嗎?林雨言發了瘋般地笑着。
“雨言……”高三同班過的女生見來者不善,拽了拽林雨言的胳膊試圖将他拉走。
“唉——别這麼急着走嘛,林美人。”高年級的學長伸手攔住他們,“好歹我也是你學長,就這麼不給我面子?——跟我在一塊兒有什麼不好?”
“你的面子?”林雨言盯着他,語氣冰冷,“你的意思是,大庭廣衆下将學弟學妹堵在圖書館門口表白不成被距,傷了學長的面子?”
“恕我直言,你那貴為千金的面子在我面前連地裡的芸芸雜草都比不上。”
說着,林雨言一把甩開擋在他們面前的手:“如果學長這麼在乎面子,大可找一個清淨些的地方再說你那惡心的告白詞,這樣也不至于失敗了挽不回面子。”
當晚,他們便遭到了報複。
下午的那個學長掏出手機,在林雨言面前晃了晃:“你說,要是将這段視頻發到網上,那位被你護得死死地小學妹——”說着,他還将視頻點開,強迫他睜開眼開着裡面的内容。
林雨言和視頻裡的受害者被他一衆小弟按住,掙脫不得。
“你白天的威風呢?”他拽着林雨言的頭發,大聲呵斥着,“你倒是拿出來啊!?”
林雨言倒也不怕他動手,用充滿挑釁的語氣說到:“學長這是連兩人單獨面談都不敢,才拉上這麼多人嗎?”
“還是說,你需要見證者來記錄接下來發生的事?——日後回想起來還可以用這件事來惡心我?”
“你也就會用低賤的手段了。”
“你!”面對林雨言的步步緊逼,他的臉上逐漸露出怒意,拽住林雨言的衣領,卻又像自知理虧般沒動手。
“……要是你能聽話點。”他不懷好意地對他笑道,“我可以考慮不用這麼下作的方式對待你……”
“畢竟你長得這麼好看,我也不忍心對你發狠……”
見自己的目的達成,林雨言開始服軟:“她與這件事無關,你沒有必要拖人下水。”
“放她走,把拍到的所有視頻删除。之後你想做什麼,随便你,我不會跟教導處打報告。”
一直到林雨言起身離開現場,先前被放走的同學才敢露面:“雨言,我——”
“想說什麼?”林雨言看着她,表現得十分無所謂,“對我感到抱歉?”
他整了整被扯松的領子,順手抓起地上的外套:“我沒關系,你是被我拖累的,幫你理所應當,不用感到抱歉。”
事實上,她被放走後就一直躲在一邊,将剛才發生的事全都錄了下來。
“雨言,我們可以——”
還沒等她說完,林雨言便打斷了她的話:“我說過,這件事就此翻篇。視頻你想保留就保留,别發出去就行。”
“嗯?”他摸上頭發,“皮筋呢?”
見林雨言如此心不在焉,她先是沉默,接着便爆發了:“為什麼?!我們明明拿着證據,白天還有那麼多學生可以作證,為什麼就不能讨個公道!?”
興許是被她這一嗓子唬住了,林雨言整理衣物的手頓了頓,随後擡起頭,對她輕輕搖頭:“我們告發了他,就能保證這種事不再發生在我們頭上嗎?”
“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有多大嗎?他能輕易放我們離開,就有能力按着我們不将這件事捅出去。他可以在我們告發時悄無聲息地解決這些事。等揭發的風波過去,他能再把我們抓回來。”
“那視頻我也沒把握确定有沒有備份沒被銷毀,你要是先行一步将他做的事發出來,考慮過自己一個女孩子的名聲嗎?”
“信息一旦在網上發酵,那怕你日後證明出了它是假的,也沒幾個人願意去看你的澄清。”
“在這裡,真相的重量遠小于我們揭示真相所承受的壓力。”
林雨言也沒管她聽沒聽進去,檢查完自己的物品沒缺失後就打算走人:“走吧,今晚的事我不想再提。”
從她身邊走過去時,她好像産生了幻覺:林雨言的臉上,平淡得好像沒了生氣。
這件事之後,他又幾次用着威脅的話将林雨言約出來,那晚的事也一直在重複發生。
等他站在這裡時,距上一次被騷擾才過了二十小時。
“嗡——”
又是煩人的手機鈴聲。林雨言慢悠悠地拿起地上的手機。屏幕上,是自己那個難以向外人啟齒的伴侶兼室友齊孟打來的電話。
而他站在這裡的原因有一半來自齊孟。
“喲。”學長依舊不依不饒地追求他,“才多久不見,林美人就找新歡了?”
齊孟見他拿着暧昧不清的眼神打量林雨言,不善地反問他:“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他裝得十分無辜,“林美人昨晚還跟我待在一起呢,今天可就把我踢下船了——你是他誰啊,這麼在意他?”
齊孟一臉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眼沉默的林雨言,握着他手腕的手有些發顫:“小言……”
見齊孟是這種反應,他恍然大悟般地大笑道:“什麼啊,原來林美人有男朋友啊?他動作那麼生疏,我還以為他沒談過戀愛呢——你們應該還沒發展到那步吧?……啧啧,被人劈腿了還毫不知情。”
“……你說謊。”齊孟努力維持着自己的理智,“雨言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将大火燒到林雨言那裡:“不信就問問你男朋友,問他他沒陪着你的晚上都去了哪兒。”
齊孟抱有一絲期待地看着林雨言,希望他親口說出來自己沒有,是他在說謊……
但林雨言默默将手抽離,低着頭,沒有說話。
齊孟失魂落魄地重複了一遍他的名字:“雨言……”
“……他——”林雨言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能反駁,“……對不起……”
“要不要我和你詳細講講林美人昨晚的表現?”他湊近齊孟耳邊挑釁道,“他可是被我折騰到哭着求我别再做下去——”
齊孟徹底喪失了理智,一腳踹在他身上:“你閉嘴!”
被打後他反而更興奮了,口中依舊濤濤不絕:“真可惜,你沒見過他被玷污後的樣子——醉生夢死,意識迷離——那麼惹人憐愛……”
“被人捷足先登的滋味怎麼樣?……”
“……你根本就不是愛他!……”
後面兩人再争吵些什麼,林雨言已經沒心思在聽了。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他隻想逃出被人們注視着的中心地帶。
……
林雨言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蜷縮成一團坐在圍牆邊,旁邊放着他的手機:屏幕上,齊孟不停地給他發消息,電話也是一個接一個。
他覺得自己把齊孟的生活搞砸了。愧疚感籠罩全身,他隻回了句“對不起”就不再看回音。
他已經沒有勇氣去看齊孟發來的話了。
好窒息……林雨言磨了磨牙,刻入骨子裡的躁郁因子又在蠢蠢欲動。他掏出鑰匙串——上面有齊孟送他的玫瑰挂件,還有一把折疊小刀——他毫不猶豫地将刀刃劃向自己的手心和胳膊。
他垂着頭,難得平靜地看着血一滴一滴滴向地面,輕柔無聲。和玫瑰的顔色很像。他笑了,伸手沾了沾血液,照着鑰匙扣上玫瑰的樣子,在房頂上畫了一朵玫瑰。
血不久後就止住了,林雨言又往傷口上劃了一道口子,寫下了一段話:
“To the beloved whom I have hurt.”
這個電話他本來不想接的,猶豫了一番後,他還是接通了。
“雨言,你跑哪裡去了?聽我說,教務處那邊——”
“教務處怎樣和我無關。”林雨言垂眸,“我在哪兒你也不用管……”
聽出了他語氣裡的毫無留戀與死氣沉沉,打電話的人心裡一驚,加快了跑步速度:“發個定位!你到底再哪?!”
“你馬上就知道了,不用這麼費心。”
林雨言顯然不想和他多廢話。在這個世界裡多待一秒對他來說都是煎熬。
“你的事我需要費心!”齊孟語氣急切,“一下午都沒聯系上你,我擔心你啊!”
“算我求你了,告訴我你在哪兒……有些事、有些事我想和你當面說……”
沒有得到回應。
“雨言……”他強壓下心裡的酸痛,“你和他有矛盾對吧?我可以幫你解決啊……可是你為什麼甯願委屈自己,也不願意告訴我啊?……”
沒想到自己也會當一次負心漢。他苦笑了下,坐在天台邊緣慢慢和他聊起往事:“知道嗎齊孟,你告白的那天也是在日落,在一樣在能看見天的地方。我當時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就接了你送的花……誰知道,從此我們就好上了……”
“雖然突然的出櫃讓室友們唠了我們半個月,但察覺到我倆是真心的後,也漸漸不再提起了。”
“我啊,一直有個疑惑:你為什麼就看上我了呢?”
“齊孟!找到了!圖書館樓頂!”另一個朋友火急火燎地給齊孟送消息。
“雨言你——等我過去和你說兩句話行嗎?”他拿出最卑微的姿态請求他,請求他不要想不開。
見藏身所被發現,林雨言有些不耐煩:“我連個安靜獨處的空間都不能擁有嗎……”接着,他站起身,又往平台下看了看,“這個高度,摔下去肯定活不成。”
聽完這話,齊孟徹底慌了:“你别跳!——求你了雨言,你先回來!”
“……我不想。”我不能。
“冷靜啊……等我過去,等我過去……”
樓下,齊孟正拼命往頂樓趕去。
“這些天我突然想到,除了這張臉外,我到底有什麼好的。”他的聲音平靜了下來,似乎得到了解脫,“除了外表,我哪裡都比不上别人。”
“幸好,我們還沒對外公布這種關系——他沒把這件事捅出去吧?不然影響到你多不好。”
“你人真的很好,以後還能找到一個,沒有精神病,沒有怪異發色,沒有愛逞強惹麻煩,沒有把自己折磨到死……學習很好,長的漂亮,家世明晰,會懂得将傷痛分享給你,懂得體貼你的伴侶。”
“到此為止吧齊孟。”林雨言将手機放在一邊,“别和幾分鐘後學校最晦氣的人有瓜葛。”
我就是多餘的人。
“呯!——”頂樓的門被大力撞開。
少了我又有多少人在乎?
過不了幾天,我在他們的記憶中就會如雲般散去。
“——雨言!”
林雨言站在低矮的女兒牆上,背對着他,沒有回頭。“……我應該早些跳的,這樣就不用浪費時間聽你在這裡說閑話了。”
齊孟不敢輕易上前,隻能站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看着他。
“雨言……能不能跟我談談,為什麼?”
我不想說……
……不想說……
我不想說!
“我早就說了啊。”林雨言往後瞟了一眼,看見了他慌張的表情。
“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
齊孟真的怕他做傻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雨言,往後退一步,前面沒路了……”
“我跟你說了我不想活了啊。”他答非所問,又像與内心作答。
“我就是不想活了啊。”
“沒有什麼,沒有人逼着我……”
“純屬我自己精神病發病想去死。”
“我就該死。”
齊孟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他向他緩緩張開雙臂,輕聲安撫着他的情緒:“雨言,那你跟我回去……回去吃藥行嗎?——你今天中午沒有吃藥,下午規定的吃藥時間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
這樣看來,确實是因為我有病,我才站在這裡。
他沒有反應。齊孟快哭出來了:“求你回下頭,看看我可以嗎?”
林雨言笑了笑,眼中滿是無奈。
交往中,齊孟經常連求帶哄地讓林雨言吃藥,甚至當起了他的移動藥箱,将藥瓶水杯還有各種糖果放在随身挎包裡,出門到哪裡都跟着他。每到吃藥時間,他總能準備好溫度剛好的熱水。
“求求了——雨言——小言——言寶……”齊孟将藥片放到林雨言嘴邊,咋一看跟哄小孩似得,“求你了,就吃一口吧……”
而他總是會被齊孟逗笑,然後再用不知是愧疚還是安心的心情将藥片吞下,之後再接着藥苦的理由向齊孟讨兩顆糖……
齊孟很心疼林雨言。他從不對他做過分的事。
齊孟很愛林雨言。他甚至為了和他在一起差點和家裡人鬧掰。
齊孟是個優秀的學生。
齊孟是個合格的伴侶。
齊孟他——是個被自己無情抛棄的可憐人。
“……你總是把話說得這麼卑微。”林雨言回頭沖他一笑,“以後不能再這樣了……别什麼都求着對方……你總在付出,這樣的感情隻會給你帶來傷害。”
齊孟還以為他想開了,正想上前接他下來。可林雨言接下來的舉動讓他猝不及防。
“齊孟,不要難過,我不值得的。”林雨言逆着光,面對着他,突然往後退一步。
“再見。”
他倒向深淵,面對着落日餘晖,以及在天台邊,隻差一點就能攔下自己的人。
事情的後續呢?林雨言已經不願再去想了。
後來我就來到了暗都,答應了管理者參加比賽……
他的生活裡不會有我了。祝他有個本該幸福的人生。
現在才八點,他不想睡覺,但又無所事事。支着頭滑動着各種權限時,他突然驚訝地看着通訊欄上的在線名單——
“莉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