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草草看了兩眼,手心染起一把陰火将信燒盡。
“你兄長也真是楞頭,”燭淵知道兩人有過節,扶着腦袋口不擇言,“我倒沒聽過幾個還未修無情道就瘋魔的。”
“你現在見到了。”“是見到了,開眼了。”
北冥仍看着他脖子上的傷。燭淵這條贖罪的路走得有些坎坷。天庭的人都喜歡派遣他去些回不來的地方,等他死了再從他的屍首裡提取信息。僅僅一百載,他死的次數都快超過正名之前的總和了。
他又想起往昔與陳溯冥的凡斯種種,想起所謂兄長的照顧。他想起他為自己擋下的父親的巴掌,他蓦地暗暗笑起。
燭淵似乎吃定了北冥不會憐憫過往兄弟情,他向北冥招招手便要走,卻立刻被北冥喊住。
“燭淵兄,若我想向你讨要陳溯冥的下落,你會願意幫我去探嗎?”
燭淵又些詫異,随即譏諷嘲笑:“看來帝君說的赤誠之心也并非傳的那般堅定嘛!”
“那燭淵兄也得到當初想要的結果了嗎?”北冥回敬他,“當初拼命求來的生便是如今一遍遍的死?”
燭淵不笑了,他抱胸凝視北冥,啧聲道:“所以呢?你要我再反抗一次天道?讓我再挨幾道天雷?”
“我可從未想過背叛。但燭淵,汝可是說過,要報答我在天帝面前舉薦汝的恩賜的。”
——————————————————
國家衰敗,百姓遭災,妻離子散,背井離鄉。城外是荒野曝屍,城内是家毀人亡。饑寒的人們苟且偷生,卻大多難逃厄運。
他與舍弟也是流亡中的一份子。賣炭的父親拉了一車煤進城而去便再無歸途,姐姐與母親苦苦支撐終究抵不過風寒凍疾。他與弟弟相依為命守在死意蔓延的破屋裡,又冷又餓。
他決定進城去,為舍弟讨點續命的食物。
他沒能讨到食物,也沒能找到父親凍死的屍首,他在污雪裡摔得鼻青臉腫,廢盡全力才掙紮着站起來。
他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看着貴族們的馬車疾馳而去碾碎剛剛踩過的泥水。他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沖了過去,擋在了馬車前面。
馬蹄幾乎要将他的腦袋踩碎,他戰戰兢兢地磕着頭,拼命祈求着。
一隻帶着玉镯的手挑開了布簾,他看見一位若天仙般的貴婦坐在車内。一隻秀美的銀戒指被接了出來,被馬車夫抵給他。他不可置信地接過那隻戒指,看着這般美好的東西落進了自己肮髒的手裡。
馬車離開了,好像什麼都未曾發生。這些對他們來說隻是九牛一毛,但對兄弟倆來說便是整個冬季的食物和炭火。
天下就是這般不公,對吧。他将那枚戒指攥緊在手中,耀黃的眼睛清楚看見了剛剛貴婦身上的全部。
還有更多,還要更多!他的弟弟還小……他們需要這些!
……
至此,城裡便多了一名乞丐,一隻扒手,一位賊人……他在這條路上愈走愈遠,無法回頭。他的身手被人賞識,他便開始踏上了殺人的路。
而這一切,他的舍弟一無所知。哥哥從未告訴他,他的“行商”意為“以命換财”。他在兄長的溺愛下成長,争氣地翻了身進了城。
他開始有意的躲着弟弟,他怕自己的身份會讓弟弟為人诟病。
不過一切都很完美,他們隻會這般相安無事,他的弟弟會讨到老婆、結婚生子、安逸度日,他會很欣慰地站在一邊,看着日子一天一天好起來……
直到那一夜他與同僚沖進一家人的宅邸行兇逃竄時,急于逃命的他揮刀砍向了獨自追來的巡捕隊。
他本是隻要劫财的,他滿腦子都是弟弟過幾日的婚禮。他被看見,于是他滅了口……
直到刀身劈開那人的胸腔,他才看見了那不可置信的目光。
隔牆的大火終于燃起,他在火光裡看清了弟弟眼角的淚和握緊刀柄的手。弟弟認出了他,他卻沒有。
“兄長……為什麼……”弟弟的手顫抖着拽住六神無主的他,“為何要殺了吾的愛人……為什麼要殺了他們!”
他終于想起那燈影下的少女為何又些眼熟,為何看着他滿身是血卻不逃跑,為什麼死前呢喃似乎要說些什麼。
所以……是自己殺了舍弟所愛,如今又傷了獨自追來的舍弟……
“兄長……難道……那些無辜平民皆是兄長……”
“不……”他本能否認,“不是的……”
“兄長教吾的仁愛待人皆是放屁?”“不……吾沒有……”
“可是兄長!”弟弟憤怒地向他,“吾妻腹中胎兒已有四月多了!”
那些血淌落在他身上,他不敢看弟弟,不敢看别處。他隻能徒勞地用手捂着那駭人的傷口,感受着窒息一寸寸逼上自己。
“兄長……為什麼……”弟弟的身子癱軟下去,“為什麼要這樣……”
那隻手最後一次抓住他,随即松開。他顫抖着去看弟弟的臉,看着他灰黯的眼裡獨剩未絕的恨與怨。
他的弟弟死不瞑目。
“不!!”他絕望地嘶吼着,“不要!!不要!!”
黑沉的夜幕垂落,他被壓在自己親手造下的孽力下無法呼吸。舍弟的臉在那些黑色的霧霭裡變得模糊不清,他在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北冥的臉。
他想起來……他見到了往生的舍弟,以及從無垠歸來的北冥。
可北冥也是恨着自己的,他的弟弟都是恨着自己的。他欠着所愛之人無數次道歉,但他們都不會再聽了。
“兄長?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兄長是什麼?!!”
“你從來沒有資格!!!”
懷裡的“弟弟”笑起來,那道長刀冥冥中而出擊穿他的胸腔。他從無邊無盡的噩夢裡被痛苦拉出,他睜開眼睛看見了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北冥。
北冥的肩上還插着自己的斷劍,北冥忍着痛将它拔出,擲在他面前。
自己一定是奔着心脈去的……他垂着頭看着那剩下的半把劍還在自己手上,他已經沒力氣把它扔掉了。
胸口的長刀被北冥抽出,他從崖壁上摔到地上,倚倒在了廢墟間。
那刀鋒重新對準自己,挑起自己的下颚。
他一陣自欺欺人的心安。
他用最後的力氣抓住那刀鋒,将它拉近自己的咽喉。
“我的命……”他盡力讓這句話完整,“北冥拿去便是……”
北冥眼底閃過的那一抹異色會是為他這個兄長所賜予的悲憫嗎?
“我改變主意了。”刀收了起來,“我不會殺你。”
“燭淵,我知道你在附近。出來,我們做個交易。”
他沒能聽見這句話,他的意識已經撐不住了。他隻是在一片混沌中聽見那氣息靠近耳畔,輕聲呼喚。
“兄長,僅當是為我,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