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回憶錄:枯枝亦可開花】
面前這個人絕對不是尋常的村頭大夫。即使他救過再多的人,用再怎麼厚重的中藥味遮蓋,那股來自冥界的味道仍然萦繞周身,揮之不去。
既是冥界的,那自然就認識蘇北冥,那便又是個擾人清夢的家夥。
“坦誠相待吧,我知道你是地府的人,”他翻翻眼皮上下打量,“你大概是協管此區生死縣令吧。”
他的開門見山似乎讓對方有些意外,那大夫挑挑眉,應了下來。
“我也認的你,你是二殿下的交好,曾經邪祟的分身。”
果然,他冷嗤一聲:“既然你知道我與蘇北冥交好,那你也應該知道在沒有硬性安排的情況下我可以自由行動吧。”
“這便是您自殘随後出現在這張床上的原因?”那冥差反問,“我不覺得這兩者有什麼直接關系。”
“你對此有異議?”“不,您理當擁有自由行動的權利,但我身為醫生,實在看不下去您這等輕率的行為。”
哦,原是個多管閑事的家夥,和那個孩子一樣……他四下觀察,沒找到那個把自己扛回來的小家夥。
既然那小家夥不在,他也就不客氣地直說了。
“我且問你,”他向後一靠,向那冥差冷笑,“是那蘇北冥讓你和我說這些的嗎?”
“不是。”“哦,是嗎?可你那二殿下最喜規矩辦事的下屬,最厭多管閑事的毛病。你這般多嘴,是會惹他厭煩的。”
冥差皺眉看他,他毫不客氣地回視,擺出油鹽不進的該死模樣。
“首先,我已然不在隸屬于二殿下權利管轄,您沒必要用他的名義壓我;其次,作為他曾經的屬下我也都知道另一個道理:有什麼樣的身份,做什麼樣的事,聽什麼樣人的話。”
“我隻是從一個醫生的角度提出建議:請您留下休養,并且放棄這等自殘行為。您這般不負責任的自怨自艾,隻會讓幫助過您的那些人心寒……”
“你這冥差還以醫生的名義發令,真是搞笑!”他拍膝大笑,唇齒相譏,“看來您仍是個天真的孩子呢,您眼中的邪神會關心這等破事?那關我屁事?”
“可此等傷害他人的善心的行為與您的贖罪大業亦背道而馳。”
“我的贖罪大業又與你們何幹?”
他表面上仍是那個态度:固執,冷淡。
“……那孩子是我從山裡找到的,他親眼目睹了他父母的死亡。”
“你忍心讓他再看見更多?”
……
那孩子也不是純粹的凡人,分明上次見到時才到自己的胸口,僅僅過了個冬天便竄到了自己的肩高。他步入人世後說話也說得順暢了很多,情緒也豐富了不少。
這樣看來,少年或許也并沒有看着那麼大,或許這十七八歲的皮下隻是個十歲的孩子。
這就難辦了,自己難不成說個童話故事來掩飾自己消亡的真相?況且他已經目睹了……
“燭淵哥?”
少年扯動他的衣角叫醒他,與他在同一個長凳上坐下,将手裡拿着的冊子塞進他懷裡,愁眉苦臉:“師傅要我給你背書。”
“哦……他呢?”“他又忙了,沒空理我。”
正值換季,風寒盛行,忙也正常。他正正衣領坐好,端正舊巴巴的二手課本讓少年背書。
“呃……那我開始?”“嗯。”“燭淵哥認識字?”“嗯,認識,你背就是。”“那我背嗎?”“開始吧。”
見逃不過去,少年隻能擰巴着衣角結結巴巴地開口:“才飲長江水,又食、食……武昌魚。萬裡長江橫渡,極目……”
少年磕磕絆絆背了半天,結果慘淡地他直搖頭。
“如斯fú,夫作助詞,不是丈夫的夫。”他合上書,“三次了,要不你再複習一下?”
“啊……”少年洩了氣接回書,托着腮愁容滿面得直歎氣,“我真不會這個東西啊……”
“你可以先理解意思再背誦,或許效果會好很多。”他将自己學習白話文的方法傳授給少年,“比如‘逝者如斯夫’的意思是‘光陰如流水般遠去’。”
“啊,我以為‘逝者’是死人的意思。”少年滿眼天真。
所以……屍體在河裡漂?他不得不開始懷疑少年是不是看見過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玄台,”他躬身靠近些少年,盡量避免用上逼問的語氣,“明夷師傅是怎麼找到你的?”
“哦,這個呀。”不用背書的少年立馬活了,“那天我跟銀鈴姐出來找吃的,結果銀鈴姐被火藥炸死了。”
他心裡咯噔一下子。
少年還在說,若無其事的樣子:“我被他們當作野獸用槍打傷了小腹和腿,我當時沒怎麼和人接觸很害怕他們的武器,就躲在山洞裡,結果被來采藥的師傅找到了。”
少年聳聳肩,好像對于傷痛和死亡無所畏懼,簡直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銀鈴……是你的誰?”“一隻鹿,我叫她姐姐,她活着的時候一直很照顧我。”
“既然如此……”他斟酌着說法,“你不想她嗎?”
“想啊,但她不是死了嗎?”少年仰頭看他,似乎有點不滿他的廢話。
他不禁汗顔:“既然你不怕死,那為什麼又要三番五次地救我?”
這下輪到少年沉默了。他看着少年轉動青綠的眼睛思考着解釋的語言,伸手撓撓被剪短的發尾剮蹭發癢的脖頸。
“我……其實也……不希望他們死掉,但我也知道,他們死後會變成其他的生命。”
“但燭淵哥,你很不一樣,你和我的爸爸很像。你們的死都讓人……費解。”
少年炯亮的眸子裡盡是爛漫的生機輪回,那些生機當然不能理解與之相斥的自毀。他看着少年有些緊張地搓着手指,将書頁的角落都搓得發皺發黑。
“我知道的,你是在自殺……但你能不能……不死啊。”
他沒發拒絕,亦然沒辦法同意這樣的無理取鬧。
“我……”他扶額苦笑,用商量的語氣,“其實我死了也會複活的,我是死不掉的。這樣行不行?”
“啊?那豈不是……!”少年狠狠皺起眉,“那豈不是連屍體都留不下!”
“不……你應該這麼想:沒關系的。”“有關系的!爸爸當年也說他是山神他不會死……可到頭來,他不是也消失了嗎?留下我一個人……”
少年很不悅地捶他一下,賭氣地轉過身去不看他。
“好了好了,真拿你沒辦法。”
哄小孩這種事,就是投其所好。他從口袋裡抓出幾顆古巴糖塞給少年,少年的臉色馬上就好看起來,樂呵呵地拆開糖紙往嘴裡塞。
“這樣,我就說你課文背過了。”他拍拍少年的腦袋,“你不是想回山裡玩嗎?我幫你幹活,你去吧。”
“真的嗎!”少年星星眼,嘟囔着激動,“真的嗎!”
“真的,晚飯前回來就行,别被發現了。”
“太好了!”
……
玄台成長的很快,是因為春天嗎?
玄台的身世仍然存疑,明夷對外宣稱玄台是自己在山裡撿來的無父無母的孤兒,對内又說是化靈的藥材。他對這等低級的謊言嗤之以鼻,但看見玄台也是那副信誓旦旦的樣子也就沒有嘲諷回去。
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他簡單收拾,準備在一天夜裡偷偷離開。
可誰知玄台這小子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了一樣,竟然翻過牆跑出來像個跟屁蟲一樣地跟在自己身後。
“别跟着我了,”他有些受不了,“這不好玩。”
“我知道,我沒覺得好玩。”玄台與他相隔幾步,學着他倔強的模樣,“但我必須跟着你。”
“随你吧,我不會管你的。”
他決定說到做到,他刻意挑選了向城裡走的路,想讓陌生的環境逼玄台回去。
長路漫漫,唯有夜空。黑暗裡,玄台的眼睛翠亮如星。
“再往外走,我就不認識了。”
他故意不理玄台。
“我還沒有去城裡過呢,你要帶我去嗎?”
玄台仍跟着他。
“好黑,你看的到嗎?别摔了。”
身後的腳步忽遠忽近,但他告訴自己絕不回頭。
“那些人總說我是野孩子,我覺得這還挺對的,因為我确實是山裡的孩子。不過我的頭發就是這樣的啊,為什麼他們要說我是怪物呢。”
“或許我真的該回到山裡去吧……可師傅說的東西他還沒教會我呢。”
他的腳步微頓,偏過頭稍稍看了眼後面。
“……你喜歡山裡,不喜歡這裡的對吧。”
“嗯。”“那為什麼要下山。”
“因為師傅說,他會教我很多東西,他說凡人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我不進步不學習就不能明哲保身。”
這沒錯。
“你覺得人間好玩嗎?”“好玩啊,我一點也不後悔下來。隻是……總有些人不喜歡我,我也不理解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