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曹地府的官袍大多照着男人的身量做,像她這樣的小吏,沒有破格量體裁衣的做法。寬大的衣袍穿在骨瘦嶙峋的沈澈身上像挂着塊綠色的布,袖口褲腳都要卷幾圈。
她對着忘川河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夠端莊體統,拿到第一個月的香火錢就去找裁縫阿婆給她重新改了大小。
沈澈的官職說大不大,日常事務主管巡邏查案,偶爾勾魂判人生死。此外,每日晨昏巡視忘川,隻需仔細些謹慎些小心些。
可萬萬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鬼有旦夕禍福。幾日前,她照常巡視,卻見剛下了地府的小鬼嗷嗷大哭,就是不肯去轉世,跌跌撞撞摔進了忘川。
要是不去撈一把,隻怕忘川裡那些無名無姓的怨鬼要把他吞了進去,沈澈将生死簿和衣物都規整放在岸上,用着符咒驅趕開周圍的利爪,一把将那小兒抱上了岸。她上岸後看了看時間忙趕着值班交卸,收拾幹淨打濕的衣物就往陰律司跑去。
她哪裡知道那天有個天殺的鬼貨趁着人多眼雜拿了挂在冊子旁的筆在她的薄上亂畫。一筆亂勾了在人間曆劫的神君元殊的命勢,讓他成了大兇大邪大惡之徒,生前必受百般折磨,不得好死。
生死簿一筆定乾坤,萬沒有劃了重寫的道理。等上天庭司命星君算到元殊天命不對,早已回天乏術,這才讓成陽下地府查清緣由。
沈澈往後瞥去,幾雙漫着死氣的眼睛骨碌碌地從窺視殿内的情況,還有不少惡鬼假意在殿門前左右遊蕩,實則各個朝着裡頭斜視着。
“悲哉!悲哉!”
自打上任鬼吏,不說她矜矜業業,也算是盡忠盡責,這忘川沿岸的鬼魂們哪個不知道她最好說話,坊間甚至還流傳要辦事就找新上任的沈澈,她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管。現在個個躲門口看熱鬧,真是鬼心不古,世态炎涼。
“大人可仔細甄選,隻是現下我需先将罪魁禍首壓至天庭,聽候發落。”成陽睨了睨沈澈,言語不像他的俊俏臉蛋帶着幾分淩厲震懾。
沈澈僅剩的血色瞬間退了個幹幹淨淨,嘴唇微微顫抖,透着慌亂,她不知如何作答,連忙擡頭望向閻王,驚慌失措地發出求救的信号。
閻王眼珠鼓凸地瞪着沈澈,思索一番,開口道:“是了,不中用的東西自然要關進牢裡,受刹神鞭。若是運氣好,打到皮開肉綻,鬼魂不穩,再投到畜生道受輪回之苦。若是運氣不好,隻怕一鞭子下去,當場魂飛魄散消散于六道之外,永遁虛空。”
沈澈聽着兩人一來一回,兩眼閃出精光,像是下定了決心,她心想:“與其被打的魂飛魄散,投到畜生道輪回,還不如應了這樁事。”
她擡起頭複重重磕在黑石磚上,“下官愚蠢,辜負閻王的恩典重托。”又擡眼露出幾分試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此事是小人一人犯下,不若讓小人前往,也算将功補過不是。”
閻王臉色緩和了幾分,哼出的氣吹得胡子在臉上抖了抖。正為沈澈的識擡舉松了口氣,成陽突然從腰間飛出一個物件,輕輕飄落在在沈澈手旁。
她定睛看去是個錦囊,探手拆開,便見靈光四射。
“現人間大亂,法力若被封,錦囊内有我煉的靈石,可在關鍵時刻保你性命。”
沈澈顫顫巍巍起身朝着成陽躬身,“多謝成陽将軍考慮周全。”成陽低頭看見一雙燭光下裡漆黑發亮的眼睛,神色間具是恭敬,可話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
閻王爺撚須不語,見成陽看着他,便朝牛頭馬面使了使眼色。沈澈還想再問些什麼,羅刹他們已經走到她身邊把她架了起來。
沈澈登時目瞪口呆,身子被拖起才反應過來,“等一下!等一下!”
牛頭馬面聽罷動作反而更快,身後跟着烏泱泱一群人,沈澈那張死人臉霎時白了三分,呼吸急促起來不住地掙紮,偏偏抓住她的青衣小鬼力氣大得不行。
“大人,小人還未準備好,不若等我回去收拾一下。”
“大人大人,我上次做人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我忘了該怎麼做人啦!”
“等一下!”
見無人應她,她也掙脫不得,雙腿忽然變得軟綿綿,虛軟得厲害。閻王手裡的太歲鞭高高舉起,眼前靈光一閃,沈澈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幽冥宮内的景象驟然變換。
幽暗的道路兩側周圍燃起詭異的綠焰,一條條極粗鐵鍊編成禁锢,血紅的閃電附着禁锢。鐵鍊前的土地顔色極深,再往前就是萬丈深淵下沖天的陰氣。
此處乃禁地迷魂台,一般的孤魂野鬼投到人道隻發去往生台,從迷魂台下去的鬼魂大多不人不鬼。沈澈被壓在台前,視野裡是一片濃黑,所有的東西都看不真切。
守衛迷魂台的妖獸頂着三顆碩大醜陋的腦袋在頭頂嗅聞,沈澈咬緊牙關才讓自己的牙齒不上下打顫,冥火下發出幽幽的綠光映在她的臉上,馬面神色略有些動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去人間勾魂的時候會去看你的。”
整個陰曹地府像都聽見了沈澈的叫喊聲似的,圍觀在迷魂台前。有悚栗不安的,有唏噓不已的,也有抱着幾分同情的。她慘白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上天庭元殊神君在人間遇難,沈大人自願前往人世糾正因果,待成功歸來當官至審判。”閻王向周圍的一衆青衣小鬼說完。他們竟都大聲呼叫起來。
嘈雜聲中沈澈看見成陽神色晦暗。沈澈松開緊緊抓住羅刹的手,剛想直起身子,不料跪的時間太長,又是一路被拖過來。她腳下不穩,踩中邊緣的碎石,一腳落空側身翻了下去。
明明是瞬間的事情,可沈澈突然覺得時間被拉長到她看清周圍的一切,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怖感帶着陰森寒意襲卷她的身體。
撲簌簌的眼淚奪眶而出,毫無神采的雙眼不知怎麼光彩熠熠起來。
她忘了她上次流淚是什麼時候,她從始至終固執地認為人死了變成了鬼魂便流不出眼淚了。
紅衣少年平和的臉上此刻雙眉緊皺,她看見那雙淺淡的眸子好像流露出不忍。
“他在同情我嗎?”沈澈很疑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身體便疾速向下墜去,瘦弱的身軀消失在迷魂台下,青黑的霧被打散後又重新彙聚。
所有的喧嚣此刻化作呼嘯在沈澈耳邊的風聲。
周圍火熱異常,一個個跳躍的火球沿着經脈翻滾,周身皮膚皲裂的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卻好像變成冰塊。
無數的鬼魂嘶吼,沈澈臉越來越白,吐了黑氣後徹底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