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陰雲在幾次小雨後總算痛快地傾瀉而下,凝固于磚石縫中血迹随水流去,屹立百年的京城再一次經曆徹底的洗滌。
将是入冬的時節,本不該有此大雨。謝明蘊自外回來,周身已是濕透。
徐伯等在門房,瞧見他回來,及時迎了上去,“大人,先擦擦身吧。”
“不必,換身衣服便是。”謝明蘊拒了遞到手邊的幹布,快步穿過前堂。
他五日未曾好好休憩,不是議事便是勸降,眼下浮出好一片烏青。璘王特準他今晚回府歇息,徐伯得了消息,立即便叫人燒好熱水等他回來。
被雨打濕的錦袍褪下,長發逸散水中,謝明蘊靠着桶沿閉目養神,身體雖倦乏,心中卻仍是振奮。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不是先皇作弄出這麼一個爛攤子,偌大的朝廷倒還真不好拿下。那些朝臣不敢豁出性命保太子,卻非要守什麼忠臣不侍二主的氣節,倒是麻煩得很。
前日廢了許多功夫才勸住要撞柱的蔡禦史,今日便有了成效。原先幾個要死要活的重臣慢慢消了聲,餘下一個崔尚書雖還不松口,長子崔侍郎卻私下來說了一趟。
待安撫了朝臣,想必過不了多久,璘王便會發布诏書,屆時又要在朝堂弄起一陣風雲。
門外夜雨尤重,溫熱的水流過肩膀,消去了寒夜帶來的冷意。謝明蘊短促地笑了一聲,眸色微暗,伸手抓住升騰的水霧。
平步青雲竟是如此易事。
簡單洗浴後,他将發擦幹,沿廊走回正房。出乎意料的是,房中竟還有火光。他隻當是徐伯有事,誰成想火光竟是從内室發出的。
轉過屏風,燭火微晃,燈影幢幢。瞧見裡面的人,謝明蘊挑了挑眉,“公主在臣的卧房做什麼?”
扶盈膝上攤了一本書,靠着床頭看得昏昏欲睡,驟然被一個高大的影子籠罩,驚得差點将書扔到地上。
“誰、誰準你進來的!”身處内室,她隻着了一件裡衣,驟然見謝明蘊,連忙抓起被子擋上。
被褥還是他回京時才換上的,統共睡了不過幾晚。扶盈整個人縮在裡頭,隻有瑩白的手指露在外面,還緊緊抓着被子邊緣。
謝明蘊背過身,直到那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停了,這才道:“臣無意驚擾,不過是想歇息,恰巧碰見公主在臣榻上而已。”
他特意咬重了幾字,扶盈隐約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面上一陣羞惱,卻依舊不肯認錯,“那......你不會到别處歇息嗎?!”
謝明蘊被氣笑了,他隻記得自己叫她睡外間那張榻,何時叫她睡這裡?他隻是幾日沒回來,好好的卧房便要被人鸠占鵲巢了。
果然,扶盈公主強詞奪理、嚣張跋扈的氣性倒是一點沒變。
“公主,容臣提醒一句,您如今不過是臣府中小小侍女。既能聽徐伯的話,自然也該臣的話。”謝明蘊刻意頓了一頓,笑道,“莫不是嗎?——阿、宛。”
分明是普通的稱呼,經他口中一字一字地念出來,卻好似帶了别的意味。
“你不許這麼喊!”扶盈捂住耳朵,趿拉着雲頭錦鞋,轉眼躲到了外間。
她本就嘴笨,又不占理,既然說不過,倒不如快些避開。左右氣不過,她又走進去,哼了一聲,當着謝明蘊的面将一床被褥擄走了。
外頭的小榻又冷又硬,光是坐着都硌人,扶盈将被子墊在身下,決心不讓謝明蘊抽走,悶着頭便躺下了。
屏風上的影子晃動了一下,燭火随之熄滅。籌劃了許久,他确實是累了,自取了一床新被,和衣而卧。
極輕的自語聲自外傳來,混在淅瀝雨聲中不甚清楚,謝明蘊嘴角微彎,任由她嘟嘟囔囔地罵。
這場雨下得又快又急,到後夜漸漸停了,是日醒來時,天色已是一碧如洗。
謝明蘊素來有晨讀的習慣,随手便拾起昨日扶盈扔下的書——《淮南子》,不像是她會讀的書。
書頁有他從前寫的批注,還多了幾條明顯的壓痕。謝明蘊微微皺眉,修長的手指拂過書頁,将壓痕都撫平了。
屏風外略有響動,想必是她起身了。謝明蘊翻過一頁,一字一字地往下看。
一場夜雨過後,窗外冷意更甚,扶盈好不容易掀開被子,慌裡慌張地披上外裳,将自己捂起來。
從前都是侍女替她挽發,扶盈自己弄不好,一頭秀發亂亂地散了一半。謝明蘊走出來正巧瞧見,也未有幫她的意思。
房門被打開,冷風吹得扶盈打了個顫。徐伯已在外等待多時,笑道:“早膳備好了,我這便叫人送來。”
“不必,”謝明蘊攔住他,轉頭瞧了扶盈一眼,“留在廳堂便是,不許特意關照。”
“這......是。”徐伯應下,神色複雜地望了她一眼。
聽到要到前院去,扶盈很不情願。謝明蘊雖暫不會将她的身份說出去,可難保哪個下人認出她來,她一直呆在後院不出來,一部分原因便是這個。
謝明蘊卻不慣着她,扔下一句“不吃便算了”,自顧自擡步而去。
餓過一回肚子,扶盈長了記性,在原地倔了一會兒,快步追上去。
興許是謝明蘊回來,今日的早膳倒是豐盛了不少。扶盈坐下夾起一片涼拌莴筍,還沒放到碗中便被人打掉。
“我何時準你動筷了?”
扶盈氣得差點将筷子扔了,礙于徐伯在場不好發作,忍着重新坐好,“那我什麼時候動筷?”
“自然是待我用完,”謝明蘊餘光瞄着她的神色,“再賞下去。”
某次宮宴,扶盈公主便是如此對他,那時她身旁的侍女也是同樣的盛氣淩人:“與公主同食,豈不是謝大人的榮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