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竹生隻覺心重重一跳,從睡夢中驚醒。他下意識抓緊手中的六字真言菩提串,坐起身來,燈也不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不敢細想,随手披了件鶴氅便起身,召來李管家。
“備馬,送我去恩慈寺。”崔竹生一邊吩咐,一邊步伐焦急,走到博古架旁,取下存放沈松書信的盒子,“今日至元宵,就說我身體不适,入寺休養,概不見客。”
“明日一早便是恩慈寺的香會,公子您和夫人一起去便是了,夜晚風大,您可禁不得這樣啊。”自崔竹生入了中書省,忙得整個人都消瘦一圈,李管家哪裡肯他如此折騰。
“不行,我等不到那時候了,我得親自去替松兒誦經,我才心安。”崔竹生已是換好了外出的衣裳,這顆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甯,喃喃道:“隻願佛祖,憐我心誠……”
但凡牽扯到沈松之事,李管家便知道自己是如何都勸不動了,這世間情愛真是捉弄少年人,把他那面冷心冷的小公子,變成如今這日日燒香拜佛的模樣,也不知是好是壞。
夜朗星稀,崔家的馬車朝着恩慈寺的方向疾馳而去。
大雄寶殿燈火葳蕤,法相莊嚴,崔竹生幾乎踉跄着,跪上正中的蒲團。
沒有人看見他顫抖的雙手,快要握不住串珠。
崔竹生近乎自虐似的在恩慈寺呆着,白日寺廟接待香客,他便去後院,日日隻吃放了糖塊的米湯,夜裡淺眠兩三個時辰,便又回到正殿。
元浩在崔竹生入寺第三日才知道這事,崔夫人被這個死心眼的兒子愁得沒辦法,央他去勸。元浩寬慰了崔夫人一番,他自然知道結症在哪,便去了趟公主府,沈柏聽聞崔竹生這副樣子,不知說什麼好,回沈宅給他拿了小妹拜年的信,叫他帶給崔竹生。
拿給崔竹生,人家看也不看,來一句:“軍報雖快,但也要有人有時間發。”
元浩被他氣個半死,去公主府還信的時候讓沈柏不要把沈松嫁給這個痨病鬼。
……
還在年裡,朝廷氣氛一改往日的嚴肅,逢人便說吉祥話,在虞慎面前拌嘴的都少了。
“報!報!”
那人高舉虞慎賜給甯琅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來到長安,卻因日夜兼程,雙腿虛浮,站不起來,隻能被兩名禁軍架進太和殿,氣若遊絲地趴在地上,顫抖着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禀……太子殿下,除夕夜裡,胡國以走失兩名孩童為由,強行闖入虞國地界,并以重型投石機,試圖破城,軍中慶祝年節,防備不及,好在……沈小将軍帶二百鐵騎,奮勇殺敵……勝!”
虞慎拍案而起,仰天長笑,接過軍報細細看了,信使省略了很多細節,實際上這場戰役赢得心驚肉跳,沈松亦受了傷。
比如,雍涼守軍分為四處,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守衛雍涼,沈松看見烽火的時候,西營的士兵都喝了不少酒,不适合作戰,她當機立斷,讓沈青雲拿着自己的令牌去找城内駐守的沈家親兵,自己帶着清醒的十幾個人主動出擊。
比如,胡國以為虞國此時定是麻痹大意,沒料到主将竟然敢親自帶着這麼點人殺出來,一時方寸大亂,以為沈松還有後手,進攻保守了許多,雙方就這麼僵持了兩刻鐘,沈青雲帶人趕到,沈松如有神助,此戰告捷。
今日已是初六。
一下朝,元浩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恩慈寺,掐頭去尾地複述了一番,崔竹生身形一顫,暈在了地上。
元浩冷笑,還好順手拎了個大夫,說是心氣不足,加之憂思過重,睡過去了。
……
長安的兵甯琅是打過交道的,個個油嘴滑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雍涼的兵多少有點血性,見沈松單槍匹馬沖出去,借着酒勁,都想去打胡國,此起彼伏地嚷着,就看誰膽子大違抗軍令帶頭起事。甯琅往主座上一坐,給幾個太子殿下的舊部使了眼色,許多默不作聲的人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勸身邊的人,甯琅在上座雲淡風輕地泡茶,有的人見連副将都不把這次襲擊當一回事,漸漸動搖,老實呆着了。
直到沈松拖着長槍又回到營地,挺拔地站着,除了身上的半邊銀甲被泥土混雜着鮮血染成褐色,臉色有些蒼白外,不見其他異樣。
“都散了吧!”甯琅大手一揮,望向沈松時,卻略微皺眉。他大步從高台上走下,逆着人群走到沈松面前,“為了幫你穩住這些人,茶都喝了三壺,我可是喝不下了。”
沈松朝他扯出一個笑,站着不動,等衆人散得差不多了,沈青雲才敢從角落沖出來扶住她。
甯琅臉色一變,伸出的手卻停滞在半空,盯着沈青雲問:“怎麼了?”
“沒什麼大事。”沈松卻擺擺手,倚在沈青雲身上往裡走,“上戰場,哪有不受傷的,皮肉傷。”
甯琅固執地把上沈松的脈,驚到:“你傷在什麼地方,氣血虧空至此!?”
沈松沒力氣理他,自顧自地倒在床上。
等軍醫診斷過後,甯琅盯着他寫藥方,那副模樣簡直像要把人活吞。
紅棗,枸杞……都是些滋補的。
“将軍月事在身,上場殺敵,小臂的口子又被劃得深了些,這才一時體力不支。”軍醫看了沈松一眼,“這兩日注意保暖,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甯琅一愣,耳朵不由得爬上幾抹绯紅,倉皇地離開沈松的營帳,逃也一般地坐上回城的馬車。
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急切和顫抖,他望向月亮,他的眼裡盛不下清白。
日月相伴,他隻是沙礫和星芒。
怎麼辦。
……
崔竹生醒來,立刻從恩慈寺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