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三個字,包含的意義卻不同。
花滿樓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神情沒有因此改變絲毫,他的聲音亦一如往常的溫柔。
“我心甘情願。”
中間的門打開又關上。先前不開門是因為不想添亂,如今關上是因為不忍打擾。傍丹和禾青關系緩和了不少,正與禾離小聲地說着話。程萬戰不放心地在确認那些刺客已經死亡。
雲初霁低着頭,掩去眼底翻湧的情緒,低聲道:“我先去休息了。”
“好。”對于雲初霁的決定,花滿樓大多時候隻有這一個回答,溫柔又堅定。
“仲姑娘,仲雪姑娘……”
範一彪邊呼喊邊找。可惜一直尋到山下,他也沒見到仲雪的身影。他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處已經不複存在的胡子,口中喃喃自語:“不應該啊,仲雪姑娘行不了這麼快……希望莫非在别的方向?這麼大的山……哎……我當時就該追出去……”範一彪越想越懊惱,猛拍了下自己的頭。這一巴掌下去,真給他打出幾分明悟來。他突然想到,仲雪跑的那般決絕,或許并不想被人找到,自己方才那一通叫喊,反而将人吓跑了。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于是稍微偏了些方向,慢慢向山上走去。這次他沒有叫喊,而且邊走邊小心觀察周圍動靜。
不一會兒,前方隐隐約約地出現了一個人影。範一彪心中大喜,又擔心吓到來人,放緩腳步悄悄接近。卻見那人身着黑衣,身影壯實,不似女子。範一彪微微皺眉,定睛細瞧,頓時怒火暴起直沖腦門。
“汪!增!全!”
憤怒裹挾了範一彪所有理智,他一個箭步直接攔在了汪增全面前。
汪增全發現隻他一人,微微松了口氣,問道:“你來替宋丹青報仇?”
“是。”範一彪手已然向後伸向劍柄。
“慢着。我如今受了重傷,你此時動手可不公平。”若是以往,汪增全可不會對這種毛頭小子說這麼多廢話。可是如今他還有未竟之事,他需要活命。
“公平?你背後偷襲時可想過公平?”
範一彪根本不多話,縱身而上,重劍出鞘,直接劈下。這些天積壓于胸的所有怒火、夜以繼日的每個苦練都化為了這一劍。一劍裹挾滔天之勢,迅猛之至好似大鵬振翅。
一劍至,一劍止。
汪增全雙腿微微岔開,詭異地維持準備逃走的姿勢。伴随一聲收劍回鞘的輕清脆聲響,他的身體突然裂成兩半,向兩邊落下。
範一彪沒有回頭,重重呼出一口氣,喃喃道:“宋先生,我替你報仇了。”
山莊再往上行約莫五裡,接近山頂的開闊處有一座墳,梁驚秋的墳。從此處俯瞰,下方楓濤中山莊那兩處“葉片”輪廓清晰可辨。令三人苦尋的仲雪正在墓前。這些年來,仲越濤常在墓前枯坐整日,仲夏偶爾來清理雜草,唯獨她這位女兒,因母親臨終前的囑托而受盡寵愛的女兒極少來此。
此時,仲雪注視着墓碑,目光悲切,口中喃喃道:“娘……我該怎麼辦?”
仲雪的聲音輕柔,很快消散在風中。
梁驚秋早已離去,自然也沒人能回答她,除了獵獵風聲。
“離開。别再回來。”
耳邊,似有似無地飄來一個聲音,與風聲裹在一起,不太真切。這個本不應該有的回答聲與仲雪的聲音很像,好似從她心底發出的一般。離開?是娘親對她的提醒,還是她心底的想法?
仲雪回頭往下看了眼山莊,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她站好,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而後像是回答那個似在耳邊,又似在心底的聲音輕聲說道:“我走了。”
墳後有一條通往山下的小徑。很久以前,仲越濤和梁驚秋還沒有成親,紅葉山莊亦沒有建成,那時兩人常常攜手從這條僻靜的小徑登上山頂,看朝陽落日、看月升星河、看紅葉漫山……時過境遷,這小徑許久沒人走了,長滿了雜草,還有些許樹根蔓延其上。
仲雪走的很慢。或許這條小徑實在偏僻的很,直至過了午時仲雪行至山下,也沒有碰見一人。她放棄了來處,亦沒有歸處,便這麼漫無目的地緩緩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仲雪突然發現前方地上有一團黑影,走近一看才發現這個黑影竟是一個人,一個她見過卻不太熟悉的人——鄒瑜。鄒瑜左手手心至手肘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淋漓,極為可怖。仲雪身上沒有傷藥,隻好先撕下一片幹淨的裙擺裹住傷口,又拿出随身攜帶的益氣補血的藥給他服下。
不多時,鄒瑜悠悠轉醒。他一眼就瞧見了蹲在旁邊的仲雪,察覺口中的苦味,頓時警覺,猛地起身,擡手欲制住她。可他重傷之下氣力不支,後繼乏力,仲雪驚吓之餘往後一閃,他便撲了個空。眼見便要歪倒于地,他當即以手杵地,才勉強穩住身形。
仲雪見纏在傷口的布條上又滲出些許鮮血,急道:“你快别動了,小心又出血了。”
鄒瑜側頭看向仲雪,眼中寒意淩冽,冷聲道:“你喂我吃了什麼?”
仲雪雖被他吓了一下,但想到自己貿然喂人吃藥的舉動着實不妥,慚愧之餘也理解他的反應,解釋道:“是我平常吃的益氣補血的藥,沒有毒的。”
鄒瑜沒有從她眼中發現絲毫殺意,緩緩放下戒心。
仲雪又輕聲問道:“你認識草藥嗎?我記得前面有止血草,可我分辨不出,不然你手上的傷口早該止住血了。”
鄒瑜凝視着她的眼睛,試圖找出一絲算計,卻隻找到了擔憂與歉疚。這份真誠灼灼如火,燒得他雙眼一痛,連忙垂下頭去,不敢去看。
“我認識。”
“那你稍稍等會兒,我摘些過來。”
不多時,仲雪便走了回來。鄒瑜從其中挑出止血草,嚼碎了抹在傷口上。仲雪見他身上衣衫都沾上灰塵,不顧阻攔又撕下一處幹淨裙擺給他包紮。
鄒瑜早已習慣了孤身一人,便是臨時結伴也多是各取所需。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毫無所圖地幫助他。他接過布條,為了掩飾心中泛起的異樣,鮮少主動開口道:“這裡怎麼會有止血草?”
仲雪在不遠處坐下,遠眺前方,柔聲道:“廣知大師說是我娘種的。當年比劍,很多人重傷。娘知道,落敗之後,那些人更不願意接受紅葉山莊恩惠,便在山下許多地方種了止血草,讓他們可以自行療傷,也減少爹爹的殺孽。娘是個很溫柔的人,若不是生我,她也不會……可她臨終前仍記挂着我,叮囑爹爹一定要照顧好我……”
說到最後,仲雪漸漸紅了眼眶。仲雪心頭混雜着千言萬語無法找人訴說,如今遇到了不甚熟悉的鄒瑜,反倒是能夠發洩些許。
“因這一句囑托,爹爹總偏心我。廣知大師也因為我做了錯事……可是他們都不是壞人。錯的,該是我才對。”
“活着,從來不是錯事。”鄒瑜的聲音依舊清冷,卻比之前多了一絲溫度。
仲雪一愣,望向鄒瑜。此時恰好一滴淚珠滑落面頰。鄒瑜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平和,沒有過多情緒。在這眼神中,仲雪的心緒也逐漸放緩,終于慢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又休息一會兒,鄒瑜自覺恢複了些許氣力,略有些不自在地向仲雪道了聲謝,起身便往遠處走。沒走幾步,便聽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見仲雪跟在後面,微微蹙眉,道:“紅葉山莊不在這邊。”
“我不回去。”仲雪的聲音依舊輕輕柔柔的,語氣卻很堅決,其中隐隐夾雜着淡淡的無法言說的哀傷。
鄒瑜眉頭皺的更緊,卻沒再說話,轉頭繼續往前走。步伐比先前略微慢了一些。
或許是當真受傷極重,又或許是考慮到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鄒瑜走走停停,約莫三四裡路便要坐下休息一陣。每當這時,仲雪就也找個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休息。
眼下亦是如此。可仲雪剛要坐下,便見鄒瑜突然臉色大變,立刻起身同時輕喝道:“别坐,我們走!”
不等仲雪做出反應,又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咱們好歹同伴一場,怎麼見到我便要走?”
仲雪循聲看去,發現來人亦是她認識的人——胡跖。仲雪不喜歡這人,尤其不喜歡他看向自己時眼中的輕浮與算計。此刻他的眼神更加肆無忌憚,如同一根根鋒利的細針,直往仲雪身上紮。
突然,仲雪感覺身上的壓力一松,這才發現鄒瑜擋在了自己面前。鄒瑜擋住胡跖的目光,不屑道:“我不與逃兵做同伴。”
“逃兵?”胡跖鼻子裡傳出一聲輕哼,“我那是識時務。不逃,難道要跟你一樣?不過你倒是有手段,受了傷還能騙仲雪姑娘跟你走。如今你重傷行動不便,不如我替你将仲雪姑娘送回去。等拿到賞銀,咱們五五分賬。”
鄒瑜絲毫不動,望向胡跖的眼中沒有一絲波瀾。他的聲音亦是同樣冰冷:“她不想回去。”
胡跖冷笑一聲,道:“不想回去?我看是你不放才對。鄒瑜,咱們曾是同伴,我才好心提醒你。仲越濤愛女心切,不會放任自己女兒跟你這種人走。與其之後被追殺,不如現在将人送回去。美色雖好,到底還是銀兩實在。”
“廢話少說!”
鄒瑜暴喝一聲,揮掌直撲胡跖面門。胡跖不慌不忙擡掌相接。
兩掌一觸即分。鄒瑜猛地退後兩步,噴出一口鮮血。胡跖依舊穩穩地站在原地。
“鄒瑜,你以為你現在攔得住我?”
仲雪連忙扶住鄒瑜,解釋道:“鄒公子沒有騙我,是我要求跟着他的。”
胡跖放緩語速,慢慢說道:“仲雪姑娘,我可是在救你。此人素來心狠手辣,你千萬别被他騙了。不信你問問他,短短十年,他殺過多少人?又有多少僅是他看不順眼便殺了的?我可是連他一個零頭都比不上。”
仲雪微一愣神的功夫,便被鄒瑜一把推開。
“走!”
鄒瑜不顧傷勢,再度撲了上去。
轉眼十數掌畢。鄒瑜重傷在身,終究比不過胡跖,被他打落在一邊。他又吐出一大口血,勉強搖晃着站起身,很快有一隻手扶住了他。這隻手纖細蒼白,是仲雪的手。鄒瑜神色一滞,而後一把甩開她的手,再度催促道:“快走!”
誰知仲雪不僅不走,反而擋在了他的面前。她的身影纖細而柔弱,卻又格外的堅強與倔強。
“我不走!他不會殺我,但是他會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