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沒有絲毫進展,而且他現在也無暇顧及是否有所進展。
因為他最常光顧的酒坊關了門。
酒坊沒有招牌,也沒有名字,知曉它的人都稱呼它為“這間酒坊”,久而久之,“這間酒坊”就成了它的名字。“這間酒坊”不在城中,亦不靠着官道,卻是日日座無虛席,因為它的酒别具一格,亦因為它的老闆娘風情萬種。老闆娘最喜熱鬧,越喧鬧她越高興,因此酒坊大門一直敞開,甚至夜裡也從不關閉。
可今日,“這間酒坊”突然大門緊閉。
門沒有闩,稍稍用力,便推開了。裡面的人聽到響動,猛地擡頭,正是酒坊的老闆娘——桑落。看清來人是陸小鳳後,桑落眸中的光瞬間暗了下去,垂下眼眸,抿了一口杯中酒。
陸小鳳在桌邊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壇,笑道:“老闆娘何時轉了性子,不愛熱鬧,愛僻靜了?”
桑落拍開他的手,将酒壇摟在自己懷裡,睨了他一眼,道:“這兒沒酒。”
陸小鳳臉上笑容不減,道:“酒坊怎會沒酒?”
“喝酒的人沒了,還要那些酒做什麼……”桑落眼中透着化不開的落寞。
“我不就是喝酒的人?”陸小鳳笑着反問。
桑落自顧自地又抿了口酒,直接下了逐客令:“要喝酒,去别處喝。”
陸小鳳知曉這位朋友的脾氣,她趕你走的時候,絕對不會反悔,更不會再與你多說一句話。陸小鳳依言出去,甚至貼心地為她關好了門。他明白,想要讓桑落振作,必須找到那個人,那個桑落口中的酒客。那人來的不多,十天半月甚至更久才來一回,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衆人,點一壺酒,喝完即走,不跟任何人說話。陸小鳳曾見過他兩次,第一次覺得這個頭發雜亂又沉默寡言的人很奇怪,第二次想和那人說話時卻被桑落攔住,沒再尋到機會。
仲春時節,山花爛漫。微風和煦,吹淡了心底的些許沉悶。陸小鳳放緩了腳步,思索該往哪處尋,耳畔突然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他循聲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雙腳。一雙雪白的腳,垂在樹下,晃呀晃呀,似是要晃到誰人心上。往上看,是一襲鮮綠的衣裳,翠得似乎彙集了所有春色。再往上,陸小鳳終于看到了少女的臉。隻一眼,陸小鳳便覺得滿樹的杏花都失了顔色。
“你似乎在發愁?”少女低頭笑盈盈地看向他,好奇的模樣好似懵懂幼童。
陸小鳳如實答道:“我在找一個人。”
少女又問:“你為何找他?”
陸小鳳又答道:“為了喝酒。”
“喝酒?”少女眼波流轉,忽而捂嘴輕笑,透着道不明的魅惑,“我知道了,你是從那酒坊來的,可是那酒坊沒酒了,對不對?我知道那兒的酒都去了哪兒,要不要我帶你去?”
陸小鳳見過很多美人,卻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既清純如稚子又魅惑如妖邪的人,不由一時看呆了。少女向他招招手,突然縱身往下跳。陸小鳳下意識縱身去接。
少女穩穩落在陸小鳳懷中,發出開心的笑聲,眸中的狡黠一閃而過,似乎早預見他會接住自己。
“走吧,我給你引路。”
陸小鳳懷抱少女,按照她的指點不足半日便見到了一處莊子。那莊子甚有氣魄,不單是大門畫着老虎、門環刻着老虎,就連鎮守大門的石獅都換成了石虎,甚至屋脊上亦是老虎。如此推崇老虎的,除了猛虎堂,還有哪處?
猛虎堂大門敞着,堂前站住數十人正談笑風生。那些人三教九流皆有,嗓門又極大,不時粗鄙之詞順風而來,直聽得人皺眉。陸小鳳倒是不介意直接闖進去,可如此恐怕無法安享美酒。果然,少女拽了拽他的胳膊,讓他去一條小路。
那條小路直通猛虎堂側門。因小路隐秘,門前并無人看守。一進門,少女利落地離開陸小鳳懷抱,反牽住他的手。她似乎極為熟悉,帶着陸小鳳在莊中繞來繞去。猛虎堂來者不拒,人數衆多,閑來無事留在堂中也有不少。陸小鳳好幾次都聽到了說話聲,可在少女的引導下,竟是沒有與一人正面遇到。陸小鳳像是完全沒有覺得奇怪,隻盯着她的腳。瞧他的神情,似乎少女踩在地上的赤足更讓他揪心。
“到了。”少女在一扇門前停下,輕輕推開。裡面果然有許多酒,滿滿當當地壘在一起。放在最外圍的那堆,酒壇上沒有任何标識,但陸小鳳喝過很多次,一眼便認出那就是“這間酒館”的酒。
少女關上門,走上前打開一壇酒捧到陸小鳳面前。
“看吧,我說在這兒。”
許是酒香濃郁,又許是那雙盈盈如水的眸子裡隻有自己一人的倒影,還未喝酒,陸小鳳已覺得有了幾分醉意。他接過酒壇,直接飲下幾大口,連聲誇贊道:“好酒!果然好酒!”
少女也打開一壇酒與他共飲。
不多時,兩人都癱坐在地上,臉上皆爬上了紅暈。少女一壇酒還未喝完,陸小鳳身邊已空了幾個酒壇。
少女斜倚在酒壇上,懶懶地看着陸小鳳,媚眼如絲,連聲音都暈染上了醉意。
“你為何敢跟我過來,就不怕我騙你嗎?”
陸小鳳笑道:“我這人向來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越漂亮的姑娘越是心善。”
少女伸出纖纖玉足,點在他的心口,捂嘴道:“難怪總聽人說,男人的嘴都會騙人。”
陸小鳳撫上她的腳背,輕笑道:“也不隻是會騙人。”
待到陸小鳳醒來,已是第二天天明。伴着濃烈的酒香,陸小鳳緩緩睜眼,發現整間屋子的酒壇全都碎了,地上全是酒水,甚至浸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更重要的是,屋中隻剩下了陸小鳳一人。
不待陸小鳳多想,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随後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堂主,昨天真沒人來過。”
回答的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陸小鳳環顧四周,最終目光鎖定頭頂,縱身一躍,跳上離門最近的房梁。他剛落定,門猛地被推開。
來人擡腳進屋,正站在陸小鳳藏身的房梁之下。看到一地狼藉,此人臉色鐵青,咬牙問道:“這就是你說的沒人來過。”
“這……這……”方才還保證沒人的手下怔忪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堂主,我……”
猛虎堂堂主杜仲直接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打飛了出去。杜仲正欲再好好教訓這個玩忽職守的家夥,突然一滴水,一滴帶着濃重酒氣的酒水好巧不巧滴在了他的額頭。
也是陸小鳳倒黴,偏偏他衣服被酒浸濕,更偏偏杜仲就站在他的正下方。陸小鳳心知不妙,在杜仲擡頭之前,趁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之際,一躍而下,閃身鑽出門外。
“快給我追!”
陸小鳳運足全身内力,将杜仲的叫喊遠遠甩在了身後。他一路疾行,待到确認再無人追着,才終于停下。思及方才得狼狽,他不禁苦笑,這般心虛而逃,于他而言還是頭一遭。可惜了那一屋子的酒,都是好酒,就這般浪費了。更可惜昨日與那少女相談甚歡,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許是身上的酒香提醒了陸小鳳,他的可惜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找到那位酒客。以桑落的脾氣,将酒都賣給猛虎堂,想來那酒客的離開與猛虎堂關系不大。排除了一處,普天之下那人會去的地方仍多如星辰。缺線索,便應先找線索,而這江湖線索情報最多的地方隻有一處——書齋。雖說他既沒有金玄玉亦沒有銀玄玉,但如今玄墨閣已毀,書齋的交易方式或已改變。至于改成了何種?陸小鳳打算先去碰碰運氣,畢竟他的運氣向來不錯。
陸小鳳的運氣的确如他預料,很是不錯。他一腳踏入小院,沒有受到絲毫阻攔。院中,新綠重重,海棠吐蕊綻放,嬌綠嫩紅相映,端的是春意濃濃。
那扇屋門依舊敞着,耿掌櫃也同樣跪坐在案幾之前。阮媽媽俯身在耿掌櫃耳邊耳語幾句,沒多瞧陸小鳳一眼,悄然退了出去。耿掌櫃似是早知曉他會來,面上不見絲毫意外,從容地斟了一杯茶,推到陸小鳳身邊。
“新摘的黃山毛峰,嘗嘗。”
陸小鳳接過抿了一口,頓覺唇齒留香。
“好茶!”
耿掌櫃淺淺一笑,道:“陸公子此番想必不是為了品茶。”
陸小鳳沒想到她直接挑明,稍有愣神之後,坦白道:“我想向耿掌櫃打聽一個人,是‘這間酒坊’的一位酒客……”陸小鳳突然一頓,思量該如何形容才能簡潔明了地從一堆酒客中指出那人。
卻聽耿掌櫃緩緩吐出兩個字:“江離……”而後在陸小鳳期待的目光中,她微微一笑,又道:“陸公子應當知道,我們書齋不做賠本的買賣。”
陸小鳳心中微訝耿掌櫃消息之靈通,面上卻是不顯,試探道:“這單交易,掌櫃的需要什麼報酬?”
耿掌櫃捂嘴輕笑,道:“我要的,隻怕你給不起。陸公子不如先去萬福樓,或許我等會兒的客人能給公子想要的解答。”
雖然再度被人驅趕,陸小鳳卻知道書齋最重信譽,耿掌櫃絕不會食言。臨走前,他的目光掃過案幾旁的矮凳,山岚色的長衫依舊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上面。
不足一年,金陵城中已有了不小的改變。曾經的祥運客棧挂上了萬福客棧的牌子,萬福客棧則成了萬福樓,隻供飲茶會客,一樓仍是大堂,二樓的幾間客房被改成了雅間。
陸小鳳打量着萬福樓的牌匾,暗暗思忖其中有多少耿掌櫃的手筆。
“你這人怎這麼想不開!”
旁邊畫舫突然傳出一聲怒吼。聲音很熟悉,引得陸小鳳側頭看去,可惜離得遠,縱然窗戶開着,依舊瞧不清楚。
便在此時,萬福樓少東家煥兒匆匆迎了出來。他似乎早知曉陸小鳳的來意,直接将其引上二樓。
掀起布簾,隻見裡面臨窗坐着一人。此人面朝窗戶,似在欣賞河上的楊柳春色,離近了卻能發覺,他的眸中沒有絲毫光彩。看到此人,陸小鳳的嘴角揚起笑意。
“花公子,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