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轉過頭來,淺淺一笑,道:“聽聞會有故友前來,我便知定然是你。”
“不愧是最是懂我的花公子。”陸小鳳面對花滿樓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原來耿掌櫃的客人竟是她。那小丫頭的性子……怎麼突然想起來趟這趟渾水?”
“的确發生了些事……”
花滿樓将初十生日宴當天的各項事情一一說了。聽得高歌夫婦陰陽相隔,陸小鳳也是一陣唏噓。
“高夫人應當還有危險。”陸小鳳分析道,“面具人是想殺她的。”
“是。”花滿樓表示贊同,“若當時不是霁兒在……”
“不,正是因為知道她在。”陸小鳳打斷了他的話,“所以那人才需要一個活人,拖慢她的腳步。”
花滿樓心中一凜,明白陸小鳳所說不錯。若是雲初霁從水底撈出來是一個死人,她絕對會立刻追上去,面具人能不能逃脫還是兩說。
陸小鳳道:“那人倒是很了解小丫頭的身手。”
花滿樓面色稍沉,主動入局和被人設計實是兩回事。不過片刻,他的面色很快緩和。事到如今,擔憂亦是無用,反正不論前方刀山火海,他必相伴。
陸小鳳的目光順着窗戶落在了畫舫一角,突然問道:“葉家那小丫頭怎的跑這兒來了?”
“也算巧事。”花滿樓解釋道。
那日雲初霁和花滿樓剛回到百花閣,便收到耿掌櫃的傳信,約雲初霁相見。兩人稍作合計,決定應下邀約。臨近金陵城,他們遇見了葉疏桐和莫陽,以及畫舫的玉錦姑娘和阮媽媽一行。葉疏桐氣鼓鼓的,見到花滿樓,連帶着滿腹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将近日的事情盡數說了出來。
葉疏桐原打算去找花滿樓,不想半路撞見與阮媽媽等人糾纏的玉錦。葉疏桐以為是阮媽媽逼良為娼,當即不由分說将他們盡數打趴下。葉疏桐打算多給阮媽媽些教訓,讓她再不敢作惡時,玉錦卻攔在了她面前。原來這位玉錦姑娘,偶然得知是自己給的金銀财帛引來賊人殺害了自家情郎,悲痛之餘跑到情郎葬身地,打算殉情,虧得緊随而來的阮媽媽及時攔住,才沒有丢了性命。可玉錦一心求死,和阮媽媽推搡之際叫葉疏桐撞見,進而産生誤會。玉錦隻是自己求死,不想連累一向關照自己的阮媽媽,故而跪求葉疏桐高擡貴手。
知曉自己好心做了壞事,葉疏桐也是懊惱不已,和阮媽媽一起将玉錦帶回畫舫。一路上,兩人又哄又勸仍沒叫玉錦改了主意,可叫葉疏桐氣得夠嗆。她雖氣,卻仍不願放棄,非留在畫舫,大有不叫醒玉錦這個被感情沖暈了頭的家夥不罷休的态勢。
葉疏桐執着的,不單單是玉錦的性命,更是她父母的過往,是她兩位母親的悲劇。陸小鳳悠悠歎息,終于明白花滿樓為何等候在此,因為心結隻能自解。
而此時,雲初霁正與耿掌櫃相對而坐。
雲初霁接過耿掌櫃遞來的茶杯,緩緩道:“聽聞耿掌櫃向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不知這一杯茶需要什麼交換?”
“雲姑娘說笑了,您應邀而來,是我的客人。”耿掌櫃面上帶笑,不似面對陸小鳳時的深不可測,坦誠又從容,“再說所謂生意,理應互惠共利,若一來一往皆我一人獲利,誰還願與我做生意,不是嗎?”
“所以耿掌櫃想與我做什麼生意?”雲初霁直直看向耿掌櫃,似要将她看個透徹。
耿掌櫃坦然迎接她的目光,道:“我并非要與姑娘做生意,而是有事求姑娘。如今玄墨閣已毀,硯組書齋仍在。這些人人數遠遠倍于筆、墨、紙三組之和。若就此将他們遣散,看他們迫于生計行差踏錯,或者因食不果腹活活餓死,實在叫我等于心不忍。可若就此将養着,實乃一大筆開支,我等難以負擔。好在我們雖不能再行殺戮之道,各種情報線索卻是知曉甚多,若能予以買賣,倒是足夠養活這群人。”
“說得好聽,實則與你們之前做的也無甚區别。況且也未必不能再行殺戮,紙組活下來的那些,不是大多都被你和水家那位收入麾下了?”早在半路,雲初霁已收到老林書信,信中道明耿、水二人近來行事,以及此番邀約意圖,好為雲初霁決策作參考,莫要一味被耿掌櫃說辭蒙騙了去。雲初霁故意直接挑明,試探耿掌櫃反應。
“他們都已知曉是姑娘仁慈,才能活命,加上又被姑娘吓破了膽子,再生不起害人之心了。”耿掌櫃笑得和煦,“有我和老水看着,總比在外面安分,不是嗎?”
雲初霁沒有回答,耿掌櫃說得的确有幾分道理,在江湖中磨練或許能通曉良善,但有約束或許更适合那些自幼學習殺戮的刺客。
耿掌櫃知曉對雲初霁不能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地抛出自己的請求:“單居一隅的情報總失之偏頗,可若要合作……單是我和水家老頭便多有龃龉,需要有人從中斡旋,或者說……壓制。”
雲初霁目露審視,問道:“為何是我?”
耿掌櫃回答:“因為姑娘善惡有度,有分寸,有實力。”
“可我不願。”雲初霁的目光掃過矮凳上的那件山岚色長衫。老林提過,耿掌櫃待初六不同,不僅多挑他完成任務,更是隻單為他準備了長衫。可這麼一位有情人,偏偏放任了初六的死亡,倒是無情的很。對于屬意之人都能這般無情,雲初霁實在無法信任她。
耿掌櫃最擅察言觀色,乃是五位掌櫃中最辨人心、通人情的一位,一眼便看出雲初霁心中擔憂。她沒有急着解釋,反而道:“姑娘認為玄墨閣的刺客都是些什麼人?”不等雲初霁回答,耿掌櫃繼續道:“他們那些人雙手浸滿了鮮血,早将人命視為草芥。任務中遇到礙事的,殺了便是。初六亦是如此,玉錦的情郎就是他劍下的倒黴鬼之一。”
雲初霁道:“你恨他?”
耿掌櫃搖頭,道:“我不恨他。他隻是被玄墨閣徹底同化的可憐人,但他不能再活着,玄墨閣也必須毀去,不單是因為他。那日我收到閣主書信,他認為床榻之上、睡夢之中人的防備最低。他希望我将我的姑娘們也培養成能夠殺人的刺客。那些個姑娘,淪落到這腌臜地已是不幸,我怎能讓她們也手染鮮血?”
雲初霁瞧她神情戚戚不似作僞,已信了大半。何況阮媽媽阻攔玉錦時帶了不少人,其中必有她的首肯,足以見得她對于手下姑娘們的真心。雲初霁再瞧見那件山岚色長衫,心中所想已全然不同,耿掌櫃或是仍念着這份悸動沒有收起長衫,卻也借此闡明心迹,直剖胸襟。此人有心機,夠聰明,又有情義,值得結交。
“耿掌櫃倒是個良善之人。”
耿掌櫃卻是搖頭,歎道:“我不過是盡我所能,讓那些姑娘稍微順意些。若是哪日,有人能讓那些姑娘無需淪落至此也能安身立命,才是真正的良善。”耿掌櫃的眸中仍有點點星光閃動,她相信這一日如今或許還遙不可及,但終有一天會到來。
雲初霁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自己沒有看錯耿掌櫃對手下姑娘的真心。她不再懷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道:“你說的事,我應了。”
耿掌櫃面露喜悅,向雲初霁屈身一禮,道:“我代各位姑娘多謝雲姑娘,不,如今該稱呼雲齋主。之後,我們五家書齋隻買賣情報,若還有人以交易為名行殺人放火之事,自當嚴懲不貸。到時若我們打不過,可得麻煩齋主了。”
雲初霁點頭,又道:“自保總是行的。”
“那是自然。”耿掌櫃捂嘴輕笑,“我們禁的是收錢殺人行兇。路見不平、多管閑事,需自己量力而行,不在此列。”
說罷,耿掌櫃将一塊玉佩遞給雲初霁。那塊玉佩漆黑如墨,正面是形如房屋的一個“齋”字,反面則分為五塊,左上、右上、右下、左下、正中分别是“水”、“林”、“耿”、“金”、“封”五個字。
“齋主将此玉佩别在腰間,書齋衆人便可知您身份。”
雲初霁接過玉佩,看着那個“金”字,微微蹙眉,道:“據說金掌櫃與那位閣主關系甚笃。”
“是。之前那位的确是。”耿掌櫃笑道,“可如今的金掌櫃名為金九,卻是齋主的熟人。”
雲初霁心中了然,看來九十九不僅報了仇,還接手了蜀地的書齋。
“齋主助我書齋組建,我等也願将手中情報與齋主共享。”
雲初霁知曉這便是耿掌櫃口中的互惠互利,便等她繼續說。
果然,她接着道:“那位高歌……”
據耿掌櫃所知,高歌原名任懷安,是當年押送“決命判官”的四位捕快之一。他與如今在南直隸都察院任差的何捕頭自小一起長大,交情比另外兩人深厚得多。他的妻子餘谷音,原名餘音,是一名秀才之女,家住任懷安隔壁。随着年歲見長,兩人暗生情愫,互許終生,本是一樁好事。誰曾想,那秀才突然犯了事兒,自己被斬首不說,女兒也被沒入賤籍,成了娼妓。彼時任懷安不過是一個小小捕快,每月的月俸連心上人的面也見不上。
直到莫家村一事,案卷記載任懷安為護何捕頭身死,抓獲“決命判官”的案卷也隻記錄了三人。但此事之後,餘音莫名被一位貴人贖了身,不知去向。很快,蘇州城多了一位開酒樓的高歌高老闆和他的夫人餘谷音。
雲初霁問道:“何捕頭、任懷安、朱柳,當年押送‘決命判官’的還有一位,是誰?”
“馮赢。他與朱柳兩人,一個好賭一個好色。而且與他名字相反,逢賭總輸。”耿掌櫃道,“他比朱柳還早,剛到南直隸都察院不過兩個月,便因賭錢耽誤公事,被免了職。”
雲初霁又問:“他之後去了哪裡?”
耿掌櫃道:“他沉迷賭錢,所有好友都被他借了個遍,何捕頭和高歌借的最多。直至一日,他母親突發急症,卻因他流連賭坊直至身亡都無人察覺後,他才悔不當初。之後他帶着他母親的遺體回鄉安葬,就此沉寂。目前隻知他的故鄉乃是休甯,現在何處還未查明。”
雲初霁點點頭。
耿掌櫃又道:“陸小鳳先前曾來問過一個人,齋主或許也有興趣。”
說罷,耿掌櫃拿出一個簿子,上面赫然蓋着“水”字印章。按理說,所有記錄交易情報的卷宗應當送回玄墨閣的書硯堂中統一存放,各掌櫃雖也會将重要或特殊的信息謄抄一份,以便日後需要,但隻自用,從不共享。故而雲初霁在耿掌櫃這兒見到“水”家的簿子,不由一愣,旋即了然他們早下了合作的決心,不過齋主之位無法達成一緻,才一直僵着。
耿掌櫃坐實了此等猜測,各家早交換過幾次情報,以表合作誠意,但這簿子卻非她所料,而是水掌櫃拿來,用以加重雲初霁允諾的籌碼。不過耿掌櫃不願利誘,所以先前并未取出。
簿子上記錄的乃是17年前的一筆銀玄玉的交易。委托人名為于重光,是後來身死的那位布政使胞弟程洪的賬房先生。他所委托的,是半個月前,偷走他家中一木盒之人的身份以及行蹤。
水掌櫃僅憑硯組散布各地的人手,很快查明行竊之人名為江離,當下在一家酒坊當幫工。不等他将此事告知于重光,便有暗探回報那位布政使胞弟程洪搶走了酒坊家的女兒桑落,酒坊主在推搡中一命嗚呼,而江離則沒了蹤迹。就在當天夜裡,程洪為“決命判官”所殺。
事态有變,江離下落不明,水掌櫃沒有急着通知于重光,而是派人繼續查明。這一查卻讓他發現了不對勁。江離曾在多地做過跑堂、打雜、幫工之類的活,每次逗留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而他離開後,當地必有一富裕人家遭竊。唯獨在這酒坊,他待了将近一年,除了中途消失過一段時日。那時,遭竊的正是當地最富碩的程洪。不過最讓水掌櫃在意的則是另一件事——江離常年頭上戴着一塊頭巾,從不在人前摘下。而比對了江離和“決命判官”的行蹤之後,水掌櫃發現兩者多有重合,行竊和遇難的人家雖不一緻,卻都身處一個地方。
水掌櫃看出桑落于江離的不同,本想從她入手,不想程洪死的當晚,桑落也失去了蹤迹。直到莫家村事後,“決命判官”的頭顱被懸挂城門前三日。硯組探子畫下此人畫像,請當時酒坊的街坊辨别,确認兩者并非一人。
雖耽擱數月未有結果,但玄墨閣接下的任務從未有完不成的先例。水掌櫃本也打算徹查到底,誰知沒幾日便傳來了于重光身亡的消息。據傳乃是火燭傾倒引起火災,正逢半夜都在熟睡,一家三口隻剩下一幼子。那孩子是家中老狗拼死從火場拖出來的,可惜救出小主人後,老狗也力竭而亡。
水掌櫃曾派人溜進衙門,無奈屍體損毀嚴重,一無所有。他又派人尋那幼子,那孩子不過四歲,又吸了不少濃煙,蘇醒之後變得癡癡呆呆不會言語,亦是問不出任何信息。
委托人已死,交易本應就此終結,簿子上記錄本也如此,不過後面卻還有一頁,乃是桑落開了“這間酒坊”之後。“這間酒坊”夜不閉戶,老闆娘又生得漂亮,引得不少流氓觊觎。也是老闆娘有些功夫,往來酒客中也多有俠客,才壓住了那些人的心思。直到有一日,隻剩了那些流氓。他們先言語調戲,繼而動手動腳,接着更有光天化日預行不軌的企圖。江離便在那時出現,趕走了那些流氓。此後,似乎兩人有了約定,江離每過十天半個月便會去酒坊,坐在角落喝上一壇酒,隻一壇,喝完便走,不與任何人說話。所有試圖與他攀談的人,都被老闆娘阻攔。他未再戴頭巾,不過頭發淩亂,又背對衆人,哪怕行走也垂着頭,難以看清他的面目。硯組探子轉而向那幾個流氓詢問,花費了些銀子後,得到了江離的畫像。将此畫像拿給原來酒坊的街坊辨認核實,确認就是當年的那位幫工江離。
簿子裡夾了兩張畫像,雲初霁細細觀察,除了眼角處的疤,這兩人的确再無相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