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了城門,一路疾馳,終于看到了行進的馬車。
許是聽到迫近的馬蹄聲,前方的人馬讓到官道一邊,四名護衛立于馬上,将馬車和莫陽一起擋在身後。在看到來人的一瞬,四名護衛緊繃的身子稍有放松,領頭那人俯下身,在馬車車簾前輕聲道:“是花公子他們。”
花滿樓拍馬上前,高聲道:“吟風姐,我和霁兒正巧也要往休甯去,不如同行?”
葉吟風撩開車簾,露出半張臉。她身後,葉疏桐靠在車廂上,仍沉沉睡着。
“此次出來的匆忙,家中許多雜事亟待處理。我這一路需快馬加鞭,恐要勞累。”
花滿樓好似聽不出話中婉拒之意,繼續笑道:“吟風姐放心,我們必不耽擱你行程。”
葉吟風沒再拒絕,擡手同意了兩人同行。
這一路的确如葉吟風所言緊急得很,中途兩次休整皆不過一刻,便匆匆上路。第二日還沒日落,已到休甯。
馬車直接停在了葉家大門口。其時葉疏桐剛剛醒來,還沒回過味是怎麼一回事,便被葉吟風拽下馬車,又一路拎着後領回了家,沒給她片刻求救的機會。
花滿樓制止了雲初霁準備調解的打算,外人随意摻和兩姐妹的矛盾,隻會越幫越亂。他牽着雲初霁的手,走到旁邊的宅子,花家的一處宅子。正因為是鄰居,他們兩家才如此相熟。
宅院偶爾住人,留有幾個守院的家丁仆從。沒多久,雲初霁已經泡在了剛剛燒好的熱水中。水溫正好,生巧沒到她的脖子。連日來的疲乏不知不覺消散于水中。雲初霁對着水面吹出一口氣,看着水中漾起的波紋,她陡然發覺不知何時起,自己已經很習慣洗熱水澡了。
矮凳旁放着衣服,是新衣。外衣是雲初霁一慣穿的紅色,其上還有銀線繡的雲紋。桃花堡、百花樓,甚至于這處宅子,都有為她備好的成套新衣。
雲初霁推門而出。花滿樓已經沐浴完畢,等在一旁。雲初霁嘴角噙笑,拉住他的手,道:“我是不是該多去幾處宅子,好叫你準備的衣服别浪費了?”
“好。”花滿樓聲音輕柔,“想去哪都陪你去。”
這下雲初霁吃了驚,道:“真是都備了衣服?”
花滿樓搖了搖頭,道:“隻這幾處。先前來這兒時,怕你尋來,便備了衣服。”
雲初霁猜到他來這兒必然是為了送她的手镯。那聲“怕”,又哪裡是“怕”?分明是“盼”,是“念”。每一處準備的衣服,都是他盼着能早點與她相見。雲初霁心中動容,環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抱歉,我回來晚了。”
花滿樓雙手環住她,柔聲道:“你于我,無需抱歉。等你,是我心甘情願。”
兩人正濃情蜜意,突然聽到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名家丁急匆匆跑來。
“公子,有人讓我将這張紙送給雲姑娘。”
雲初霁接過紙。紙對折着,一面一角有個不起眼的印痕“耿”。展開紙,上面隻有三個字——清風齋。
清風齋專賣扇子。折扇、團扇、羽毛扇、蒲扇、绫絹扇、檀香扇……種類繁多,其中以折扇和團扇數量最多,花樣亦是最多。
雲初霁邁進鋪子,隻略微掃了一眼,便被眼尖的老闆請進後屋。
清風齋老闆是一個約莫三十多的女人,相貌不算出衆,舉止很是從容。她将斟好的茶遞到雲初霁面前,緩緩道:“掌櫃的飛鴿傳書已到,在葉家主到達和離開時,金陵城無人特别留意。”
雲初霁又道:“飛鴿傳書中可說,我來尋你,不單此事。”
“齋主想知莫陽與當年莫家村的關系?掌櫃的認為,此事由我經手調查,我來說明最為妥當。在此之前,我想齋主應當知曉,書齋隻言事實,不說推論。”
雲初霁點頭,等她繼續說。
“莫陽爹娘約莫十四年前搬到桐甯鄉,租了塊田地,務農為生。莫陽爹是外鄉人,為人又憨傻,簽下的契約交租高達八成,莫陽娘身子不行不能下田,單靠莫陽爹的一把子力氣頂着,日子過得十分緊湊。十二年前,葉家主途徑桐甯鄉,借住兩日,見他家可憐,多給了些銀子,之後又因這點情分送過幾回銀子,這一家三口的日子才算好點。十年前,鄉紳家換了掌家人,将租金統統擡高了一成,旁的佃戶還好,莫陽家足足變成了九成,恰逢收成不好,最後拿餘錢補上才夠交租。可惜禍不單行,莫陽娘意外落水,生了病,買藥花了不少銀子還不見好。莫陽爹在買藥途中,驚人哄誘,去賭坊試圖以錢生錢,反欠了賭坊不少錢。賭坊上門讨債,想拿莫陽抵債時,莫陽爹抵死不讓。混亂中頭撞在鐮刀上,一命嗚呼。葉家主從外地趕回時已經晚了。她幫忙還了債,接受莫陽娘臨終的囑托,将莫陽帶回了葉家。”
清風齋老闆說了三個時間,十年前莫陽到了葉家,算是重要,但重要的不單單是十年前。
雲初霁問道:“十二年前,葉家主為何會經過桐甯鄉。”
“為了采買。可是那條路并非最為便捷。”
雲初霁心下了然,猜到葉吟風應該是特意去的,而目的就是莫陽一家三口。她想了想,又問:“十四年前發生了何事?”
“十四年前,有幾個村子爆發了時疫。葉吟風一次采買時半途折返,去了南直隸都察院,而在都察院門口,她曾短暫與朱柳見面,之後回到休甯,采買一事交由家中管事,采買地點也換了另一處。”
雲初霁陡然升起不好的猜測,問道:“時疫是她去都察院前,還是之後?”
“有兩個村子是之後爆發的,其中的陽桦村正巧在她采買路上。陽桦村的時疫最為嚴重,上百人的村子,隻活下兩個人。據那兩人說,村東頭的憨貨傻人有傻福,在三年前,也就是十七年前,撿了個媳婦,又在時疫來前十幾天帶着妻兒搬走了。”
雲初霁問道:“他們口中的憨貨就是莫陽爹?”
“不能确定。我們調查時,時間太久,莫陽爹娘已去世。那兩人住村西頭,與村子來往不多,記憶早已模糊,單憑畫像無法确認。又說既是村裡人,應當不姓莫,卻說不出憨貨的名字。再從行蹤追查,搬離陽桦村和落戶桐甯鄉之間隔了好幾個月,中途行迹不明。所以,不能确定。”
書齋隻說查到的事實,最終隻能以無法确定收尾,這也是耿掌櫃讓雲初霁親自來問的原因。雲初霁不認為世間有這麼多巧合,莫陽生于陽桦村幾乎是不争的事實。隻是葉吟風在其中扮了什麼角色?與莫家村有何關系?還待查實。
清風齋老闆往兩人杯中添了些茶水,又道:“馮赢的行迹也有些眉目。他偶爾宿在城外的一處廢屋。那處廢屋殘破,極少有人去。不過開春以來,倒有三人經常在落腳。那三人齋主應當認識,他們曾被您扔進城外那條河裡。”
這麼一番提醒,雲初霁立刻想到了那三個猛虎堂的無賴,點了點頭。
老闆繼續道:“馮赢回來時,恰與那三人撞上,幾杯酒下肚,有了交情。兩日之前,馮赢和那三人同時離開廢屋。本是派人跟着,可惜我們的人至多也就是個三腳貓的功夫,半路被人弄暈,失了他們的蹤迹。”
雲初霁輕輕扣了扣桌子,問道:“他被發現了?”
清風齋老闆先點頭後又搖頭。
“他被打暈前,那四人至少在他前面百步之遠。”
“所以……當時還有第五人……”
雲初霁回到别院時,天色已黑。花滿樓正在廊下會客。其中一人一手持燈籠一手提食盒侍立在旁,看身形正是葉吟風。另一位衣着儉樸,年過半百,很是眼生,但能讓葉吟風這般恭敬,便隻有葉辭钰發妻、葉吟風生母——孟若蘭。雲初霁對葉吟風心有懷疑,閃身藏到樹上,悄然接近。
“伯母清修歸來,本當侄兒上門拜訪,怎勞伯母辛苦。”
“七童這話便是見外了。”孟若蘭聲音平和,如潺潺流水般舒緩,“我們兩家世代相交,哪有那麼多繁文缛節。我做了些桃花酥,記得你愛吃,所以送了些來。”
“勞伯母記挂。”花滿樓從葉吟風手上接過食盒,連聲道謝。
“疏桐那丫頭性子跳脫,前幾日還鬧着要吃桃花酥,突然又跑沒影了。虧得你将她找回……”孟若蘭歎了口氣。
花滿樓道:“伯母方才還說不必客套,如今卻是見外了。”
“這倒是。”孟若蘭自嘲一笑又道,“希望這桃花酥也合那位雲姑娘口味。”
“她愛吃甜食,定然喜歡。”說及雲初霁,花滿樓嘴邊不自覺溢出笑容。
瞧他這般模樣,孟若蘭也笑道:“雖未曾見過,但能叫你這般歡喜,那位姑娘肯定是個好姑娘。”
“是,她是極好的。”花滿樓眉宇間皆是柔情。
孟若蘭笑了笑,道:“天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我送您。”
花滿樓将孟若蘭和葉吟風送到門口,又拎着食盒獨自走回。他走進屋子,沒有關門,将食盒打開,取出裡面的桃花酥放在桌上。
雲初霁坐在樹上,看着屋内忙碌的花滿樓。她突然記起,一年多以前,在桃花堡内,她也曾在樹上守着花滿樓。那時候她對他隐隐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他這般溫和的人也會激烈地去報仇嗎?不曾想好奇着好奇着,卻把自己的心陷了進去。
“桃花酥涼了,可就沒那麼酥脆了。”花滿樓帶着笑意的聲音打斷了雲初霁的思緒。
雲初霁從樹上一躍而下,飛身進門,對着花滿樓手中的桃花酥便咬了一口。
外皮酥脆,内裡桃花的香氣和豆沙的綿密交織,萦繞舌尖。
“好吃!”
花滿樓等她将自己手中的桃花酥吃完,替她倒了一杯茶。
“配上毛尖,更好。”
雲初霁就着他的手便喝了一口,果然毛尖的微苦化解了後勁的甜膩,茶水的回甘勾得桃酥的香甜愈加綿長。雲初霁又拿起一塊桃花酥,吃的贊不絕口。
花滿樓替她添了杯茶,也拿了一個桃花酥放入口中。自從孟若蘭清修起,經常不在葉宅,他亦有許久未曾吃到孟若蘭親手做的桃花酥了。
一盤桃花酥不一會兒便叫兩人吃了個幹淨。吃完桃花酥,雲初霁也沒忘記正事,将探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算告訴了花滿樓。
花滿樓眉頭微蹙,輕輕搖頭:“吟風姐絕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但她肯定有所隐瞞。”
花滿樓沉默不語。他私心不希望葉吟風與這一系列事有關,可她的種種舉動無一不說明她的确身陷其中。
雲初霁看出他的擔心,握住他的手。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清白與否,幹系多深,隻要我們查到最後,總會知曉。”
“嗯。”花滿樓回握住雲初霁的手。既然決定調查到底,又何必為尚不可知的結果憂心忡忡?
雲初霁瞧他神色松快下來,心思立刻活絡不少,陡然想到另一件讓她關注的事。
“七童,七童,我記得過年在桃花堡,幾位哥哥姐姐也這麼稱呼過你。所以,是因為排行?那我也可以這麼喊你嗎?”
“好。”
“同意的太快了吧。”雲初霁癟嘴,又道,“七童,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對我說不?”
花滿樓點頭。或許有,但他希望那種事永遠不會發生。
“那……”雲初霁眼中閃過一抹狡黠,“那你告訴我,為什麼無論我如何小心,你都能立刻發現我?”
“因為味道。”
“味道?”雲初霁師承初岚,刺客最重隐藏行迹,故而她從無使用香料的習慣。聽得花滿樓這般說,她心中好奇,舉起胳膊,仔細地聞了聞,确認自己身上的确一點味道都沒有。她不由奇道:“什麼味道?”
雲初霁等着花滿樓說出某種具體的味道,但花滿樓的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霁兒的味道。”
雲初霁臉頰一紅,但瞧花滿樓神态自若,不似調笑,心中不由升起幾分好奇。若她有自己的味道,花滿樓也該有他的味道。
“那我聞聞你是什麼味道。”
雲初霁湊到花滿樓身前,用力去嗅。果然,是有味道的。這味道,有雨後森林的清新,有泉水激石的清甜,有微風拂面的清爽,是花滿樓的味道。突然,雲初霁覺得腰間一緊,耳畔花滿樓聲音低啞,像是醉了酒。
“霁兒,天色已晚……”
雲初霁嗅他時,他的鼻尖亦滿是她的味道。
“嗯……”
第二日,雲初霁正和花滿樓商量着先去葉家拜訪葉夫人孟若蘭,卻不想收到了清風齋的傳信。
“高夫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