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刨木頭的聲音停了下來,直到一道年輕斯文的女聲從裡頭傳出:“來了!請稍候。”
刨木聲複又響起。
過了幾息,門從裡頭開了半扇,一位白白淨淨,看上去就斯文又秀氣的年輕女子,站到了姜迎花身前。
姜迎花在門開之前臉上就挂上了笑,面對比她矮了一個頭的女子,隻需把頭彎低一點打招呼,“秀雲嬸兒。”
徐秀雲看着臉嫩,實則嫁到趙家十多年,已經年近三十了。
十多年來,公婆為着她丈夫的仕途着想,不與人深交,她便也遵從着不大出門,偶有的幾次與鄰居狹路相逢,就算想打招呼也叫不出人家名字,隻能微微一笑,步履匆匆離開。
可眼前這位高大的姑娘,她卻是沒花多少力氣就辨認出來了,然後眼中就露出一點憐惜。
說來話長,徐秀雲親爹是秀才,她未出嫁時跟着親爹學過幾個字,讀過兩本書。
趙家就是聽聞她貞靜賢淑又識文斷字,才上門求娶。
進門後婆婆也說了,不求兒媳娘家門第高低,但求能和她兒子互珍互愛,趙仁懷寡言少語,婆婆說她讀書識字的,總比旁人更能跟趙仁懷多聊上幾分。
婚後他們夫妻二人如婆婆期望的一般恩愛,丈夫教她識了更多字,家中的書籍也鼓勵她翻閱。
兩年前,有一日她五歲的小兒子從學堂撿到一頁廢紙,拿着回來詢問她紙上寫的字怎麼讀。
看清上面的内容後她便皺了眉,至今都深覺作詩之人品行卑劣。
詩曰:“東有屠戶女,西有女嬌娥。嬌娥皎如月,屠女貌無鹽。得見嬌娥生無憾,若顧屠女夜難眠。”
其中東邊屠戶女就是指姜迎花,西邊‘女嬌娥’,則是巷子口左邊第二戶人家——鄭家。
如果說趙家和姜家一樣是幾代前定居在縣城的,那麼鄭家就和朱家一樣,紮根縣城還沒多久。
鄭家情況比之朱家複雜不少,原是一寡婦陳氏,帶着遺腹女改嫁于鄰村貨郎鄭江。
成婚後陳氏挑着籮筐一邊放着豆腐,一邊放着孩子,與做貨郎的鄭江一塊兒在十裡八鄉做買賣。
陳氏貌美,未改嫁前十裡八鄉已經有不少閑漢觊觎,改嫁後更是有膽大之徒欲行不軌。
全因鄭江健壯,且夫妻倆一直同行,才遲遲無法得手,可那些閑漢并不死心,幾次不成便四處散布謠言,并誣蔑陳氏新孀改嫁,定是早與鄭江有了首尾。
兩人不堪其擾,待稍稍有些積蓄後就進縣城租賃了房屋。
又過了幾年,兩人把租賃的房子買了下來,陳氏也不再跟随丈夫走街串巷,而是專門定做了一塊牌匾,以與亡夫所生之女許施的名字命名,開了‘西施豆腐坊’。
陳氏多年來,随丈夫風裡來雨裡去的奔波,早不複曾經的美貌,加上縣城裡也不缺貌美女子,一家人的日子終于安定了許多年。
可惜有句話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許施小時候長得玉雪可愛,長大了完美繼承陳氏的美貌不說,還猶勝幾分。
陳氏前半輩子因為這幅皮囊受了不少罪,許施出落的漂亮并不讓她開懷,反而憶起從前受的諸般苦難。
她痛定思痛,約束許施的言行,叫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時間推移,許施越漂亮,陳氏越惶恐,甚至想到以麻布遮面的方法,勒令她不論何時都隻許露出一雙眸子。
有陳氏的嚴防死守,那輕浮浪蕩的書生,何以得見許施的真面目呢?
不過是陳氏惶恐下的種種做法被傳揚出去,那書生好奇許施的美貌,專挑了陳氏買菜的時間去豆腐坊買豆腐。
又在僅僅看到許施一雙眸子的情況下,一褒一貶拉踩着姜迎花做了這首詩。
許施之後的日子越發不好過,姜迎花也被流言蜚語中傷,再不複從前的開朗大方。
隻怪那書生不做人,徐秀雲同情許施也同情姜迎花。
她輕聲細語地說,“迎花呀,進門坐坐吧。”
姜迎花來還錢,本也不好站在門口說,所以毫不扭捏的随着徐秀雲進了院子。
整個北巷的住宅布局都是一個樣兒,趙家也是三間正屋一個院子,姜迎花被引進門,院子裡刨木頭的聲音也停下了。
姜迎花本來隻是低眉斂目跟在徐秀雲身後,把視線落在徐秀雲身上那件半舊的藍色葛布衣裳上面,聽到聲音停了才擡頭看了一眼。
小小的院子裡放置了不少木料,一位頭發斑白,但精神不錯的老者穿着短打站在木料堆裡。
姜迎花又笑着跟對方打了一聲招呼:“趙爺爺!”
他和煦地應了,等兩人進了堂屋,才繼續手裡的動作。
徐秀雲招呼着姜迎花坐下,又準備給她倒茶。
姜迎花連忙擺手,“秀雲嬸,不用倒茶。”
她把端了一路的豆腐雙手遞給徐秀雲,說明來意,“前幾天我在巷子口昏倒,多虧趙奶奶發現了我,本來早就想來道謝的,不過帶着病氣不好登門。
現在傷已經大好,可是家裡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謝禮,今天早起做了幾塊豆腐,送來給爺爺奶奶和嬸兒嘗一嘗。”
想了想,姜迎花還自謙了一句:“做得不好,嬸兒别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