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落戶縣城者,死後大部分不會再安葬回鄉下。
許多許多年前,姜迎花的高祖父在縣城中立穩足跟後,十分有遠見的在城外買了一塊不小的地,做祖墳用。
姜迎花的高祖父、高祖母、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娘親,都是葬在那裡。
一開始姜迎花沒有仔細回想過。
多日前,姜老漢問她上山祭拜的香燭是否準備齊了,她斬釘截鐵地回複:早就備好了。
昨晚睡前仔細回憶了一遭上山的路線,終于發現這個大大的疏忽。
還好彌補及時,今天大清早去鋪子裡又買了四份香燭。
越往山上去路越難走,低矮的雜草絆腳,各種長得比人高的灌木又枝葉茂盛,一不小心就戳到衣服上阻住了前路,又或者劃到了皮膚。
出門時姜迎花換下布鞋,穿上了摩擦力更強的草鞋,可這樣也不太頂用呢,剛上山,踩在小徑上走了沒多遠,草鞋底也糊了一層泥。
折了樹枝刮掉泥巴後,沒太遠又會糊住底兒。
她盡量踩着草根前行,一來鞋底沾到的泥少了,二來褲腿也不容易被雜草上的雨珠打濕。
隻是路遠難行,鮮有人走的小徑雜草太多太多,蓑衣沾了雨後愈加笨重,姜迎花一身狼狽,還要提防貢品、香燭上覆蓋的油紙被灌木的枝丫劃破,或者掀開。
路也不熟,走錯了幾次。
跋涉了不知多久,不知繞了幾段彎路,她氣喘籲籲地再次尋到了一個有點印象的方位,走了一段,終于,在撥開一叢灌木後,見到了一塊木碑。
其上端端正正的書寫着:亡妻姜/陳氏水芹之靈。
陳水芹?沒錯,就是這裡!
這座墓緊挨着的左邊空了一個位置,更往左邊去,并排葬着姜家其他先祖。
姜迎花往四周看了一眼,這些灌木的生長速度太恐怖了!
去年姜老漢帶着小迎花上山時,分明把木碑前面一大塊地方都清理出來了,現在最近的灌木已經逼近木碑,隻有兩三步遠了。
真不敢想象,如果間隔兩三年再來,這些位置會被掩蓋成什麼模樣。
要祭拜,先掃墓。
将籃子妥善放好,姜迎花拿着柴刀就開始清理這些灌木叢。
或許花了個把時辰,才清出了一片比去年更大的空地。
砍下來的殘枝斷葉往四周的山林間一扔,這一片徹底空了出來。
視野開闊了,也不擔心會惹燃山火了,她一一擺好貢品、點燃香燭。
布置好後,她靜默片刻,謙卑地開始祭拜。
有些話不适宜說出來,哪怕現在四周空無一人。
因此她在心中默念:如果你們在天有靈,還請不要怨恨我,‘奪舍’一事非我所願……
對她而言,這既是心裡話,也是愧疚、忏悔、感激。
短短一個多月,她用另一個身份邁過了一道上輩子絆住了她幾十年的檻。
那些由于做生意一虧再虧、血本無歸、欠下巨債,而去餐館洗盤子的日子,明明退休後都時常憶起,現在卻可以釋然了。
她雙手合十,緊緊閉着眼睛。
像把黑狗血抹在身上時一樣,姜迎花渴望發生點什麼,又害怕事情真正的發生。
虔誠地磕完頭、站起來,她仍舊平安無事。
姜迎花心中多了幾分迷惘。
不過,她完成了自己想做的部分,還有姜老漢的囑托。
籃子裡放了巴掌大一壇酒,揪下木塞,姜迎花把酒壇擺在姜家列祖列宗的中間,自己替姜老漢跪下。
“不孝子孫姜升平,沒守住家業、斷了姜家傳承,愧對先祖……”
做了一次治療,到底是有些成效。
姜老漢面色好看一些,前兩天開始,說話都沒之前那麼含糊和費力了。
不過今天早上講這些時,他情緒悲恸,重複了許多遍愧對先祖,無顔下九泉面對他們。
姜老漢含淚交代這些話時,姜承香在一旁也潸然淚下。
姜迎花能理解他們的心情,所以複述時神色莊重,盡量把姜老漢的意思充分表達出來。
表達完心意,又替姜老漢磕了三個頭,終于把酒撒在墳前。
風裹挾走了她的歎息,姜迎花站着,說:“我多說幾句。”
“生老病死都是無可奈何的,他發病那麼急,或許能活下來都已經是諸位祖宗保佑了。把豬肉攤換出去這件事,他是心裡最不好過的……最近換了新的治療方案,諸位祖宗别怪他、再保佑保佑他吧。三口之家……一個人也不能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