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随手一抄跳舞似的,借地勢逼得少年不好躲閃。
少年腳下拌蒜,趔趄着差點老太太鑽被窩。
倒是因禍得福,讓那美人一把抄空了。
“姑娘!我沒說不賠!”少年試圖講理。
美人單邊秀眉輕挑,素手變招,随意一勾,正中少年脖子上的挂繩。
“啧!”她笑容甜得齁人,“先把東西留下幾天,你湊夠了銀錢,姐姐再還你。”
少年當然不幹,扯緊了棉線。
細細的一根繩兒在二人僵持下綳得筆直,發出咬牙切齒似的輕響,眼看下一刻就要斷了。少年人是真急了,顧不上禮數,張手去推對方手腕。
突然,他身後光影變換,一隻寬袖自二人之間掠過,亂了糾纏。
少年趕快趁機把白玉扳指塞進領口,同時把夾于指間的細針在掌心一卷,匿得無影無蹤。
美人掃興了。她面帶微愠看向攪局的人,晃眼又笑意闌珊:“花長史今天有空?”
花信風笑道:“纓姝姑娘怎麼跟個小朋友玩笑起來了?”
美人叫纓姝,是城裡的新秀歌舞伎,人美歌動聽,舞姿婆娑,場面上的爺們都說她不肖多久必得紅得發紫,隻怕往後一曲千金難求。
她捋順額前的碎發,笑着答:“這小哥哥面生,奴家逗逗他的,”她說着話,一雙晶亮的杏眼滴溜溜往花信風身後瞟,“李公子也來了吧?”
可不是來了麼。
窗邊清俊颀長的影兒慢悠悠地起身,踱步過來:“跟姑娘約好了,當然是要等的。”
在這修竹城裡,認識白毛年輕人的都知道他是花長史的小師叔,卻不知道他是說書老人故事中的書膽李爻。
坊間都傳他死了。
可顯然,他還喘着氣兒呢。
爻者,言乎變者也。
一個人倘若連名字都不夠安穩,那麼他這輩子八成是不得安生的。
所以李爻不喜歡這名字。
大半年前,他化名“李不對”跑到城郊的小院子裡住。
大夥兒都覺得,他是一夜之間就住在那了,起初誰都當駐邑長史的師叔是個年齡成謎、流風回雪的世外高人。可觀望些日子之後,發現他無親無故,不做什麼營生,偏還喜歡往熱鬧地方紮,一開口嘻嘻哈哈,漸漸也就沒人覺得他高深了——白瞎了一副神仙似的好皮囊,其實不知是哪裡來的纨绔子弟。
李爻來之前,花信風是城裡的香饽饽。花長史長得嫩,其實快四十了。他沒娶妻,位高權重,為人靠譜,上門說親的媒婆把他家門檻子秃噜得矮了幾寸。
可自打他跟白毛師叔混在了一起,上門說和的少了一半——
因為這倆人在一起時,師叔不正經,師侄不恭敬,三天兩頭泡酒肆、窩茶館,偶爾還往樓子裡鑽。
花信風謹言克己,喜怒不行于色的持重氣度在小師叔面前灰飛煙滅,五官偶爾還會在臉盤子上打一套拳。南晉南風盛行,單沖這倆人形影不離的樣子,便沒少勾得閑人把有悖倫常的話本往二人身上貼。
總之,花長史的風評被師叔禍害得挺慘,細糾吧,李爻也沒逼着他做什麼。
“前兒個姑娘誇我玉帶上的珠子好看,今兒送給姑娘潤手吧。” 李爻從懷裡摸出顆銅錢大的翠珠子,遞過去。
纓姝笑眯眯地接過,回手交給身後小丫頭,向李爻福了福:“多謝李公子。今日客不多,奴家唱幾曲,就陪公子喝酒。隻可惜……”她看向地上碎掉的酒壺。
“嗓子不累多唱兩曲,愛聽,”李爻合上眼睛,偏頭淺淺嗅了下酒香,“好酒,隻一聞就醉了。”跟着,哈哈笑着坐回位子上了。
亂子岔過去了,少年看看台上,又看看李爻,跟到桌邊抱拳道:“多謝二位恩公解圍,玉珠子我會照價還你。”
李爻饒有興緻地看少年,剛才視線有遮擋,他沒看清二人怎麼就動手了,隻隐約看出倆人都有所保留,尤其是這少年躲閃時的步子大巧若拙,他一笑:“珠子是我樂意送她的,不必再提。”
少年依舊道:“公子家住哪裡,我湊夠了錢,好給你送去。”
這個死心眼兒。
“相請不如偶遇,不趕時間的話,坐下喝一杯吧。”李爻笑道。
台上姑娘開嗓了,她嗓音獨特,乍聽幾分啞,細品有婉婉道來的優雅,聽說是年幼發燒壞了嗓子,倒因禍得福,得了獨一無二的音色。那些婉轉于她曲調裡的花啊、蝶啊仿佛瞬間有了生命,浮現于茶館二樓,芊翩着從窗子撲出去,給已秋的山河添了幾分生機。
少年剛想坐下,看見李爻看着台上姑娘時眼角流出的笑意,改了主意,跟他端正一禮,轉身下樓去了,看來是實在不喜歡這氛圍。
李爻沒再攔,待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低聲問花信風:“怎麼突然就出手了?”
“遠遠一瞥他脖子上的白玉扳指,想起阿素,恍惚沒忍住。”
花信風口中的“阿素”是他的心上人,當年姑娘對他流水落花之情,嫁了信國公,最終物是人非,月墜花折。
花信風歎息一聲,一口幹了面前冷掉的茶:“我怕是失心瘋了,”自嘲罷了,他扭回之前的話題,“你攔我追那羯人探子做什麼?”
“那條是小魚。”李爻笑着,借喝茶的動作用寬袖掩面低聲說了句話。
錯愕與一言難盡在花信風眼中一閃而過。他措辭好一會兒,沒憋出個屁來,終于嘟嘟囔囔起身下樓:“活該你操心的命……”
李爻不管他,點手叫小二溫了壺酒,自斟一杯,沖纓姝敬了敬,一飲而盡。
台上人眼波靈動,流轉間回了笑。
二人一個唱、一個喝,含情脈脈地有來有往,場子裡客人漸多。
但這李爻呢,該是身體不大好,不知是酒嗆了嗓子,還是窗邊沖了風,他突然咳嗽起來,開始隻時不時一兩聲,後來越發控制不住。
他恐咳聲亂琴音,隻得向纓姝遞過眼色,略顯狼狽地下樓去。
日頭西斜,天邊來了塊烏雲,牛毛一樣的飄雨落進燈籠罩子,瞬間變成虛無。
李爻出得大門,色眯眯的神色收起七八分,變回世外高人淡看人間的木然,隻是咳嗽還不停。
“先生要不要緊?”
李爻轉頭,見剛剛那少年從牆邊小跑着過來,表情很淡的臉上挂着些許擔憂。這孩子居然一直在這守着?
“你怎知我何時出來,要等到什麼時候?咳咳咳……”
李爻說話嗆風,咳得更急了,從懷裡摸出藥來,囫囵吞下。
少年見他有藥,憂慮散了些,但看他臉色太差,突然語重心長起來:“你不該來這樣的地方……”
嘿……
“怎樣的地方?”李爻聲音很淡,“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沒人願意陪笑賣唱。”
他突然冷臉,少年被噎了下,嗫嚅道:“我不是這意思……”
李爻也覺得自己話重了:我跟個半大孩子較真什麼。纓姝八成也不是善類……
想到這,他往少年領口瞟,想看一眼那玉扳指。
誰知經剛才一遭,這孩子把領口勒得緊緊的,别說扳指了,連挂繩都看不見。
也不怕把自己勒死。
“我叫李不對,”李爻聲音柔和不少,“你呢?”
“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