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曉,當年月娘心中是有些怨我的,怨我明明在那場災禍之後能力唯你之下,卻不幫忙重建白玉京,反而孤身回到蓬萊避世而居。”
昭華想說沒有,可不等她說出口便被打斷。
“阿昭,不用為此事圓和,我心中知曉的。”那溫潤平和之聲添了一絲落寞,輕歎一聲,又道:“要不然,這麼多年月娘也不會隻回回遣送紙鸢來取茶,卻不肯來我這島上見上一面。”
昭華怔愣,許多年前,那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冷臉姑娘除了被月上城主帶着前往将嶼山,餘下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這蓬萊島了。
沒有人不喜歡蓬萊島上的神仙。
“自那時起,蓬萊的封印大抵便已經出了問題。初時尚不覺,洪荒封印方才落地,怎麼想都不會是此事,隻以為是海上異動,巡查了兩三百年,還未尋到緣由,又因着薄霧稀微不成氣候,本想着四處訪友尋覓一解。”
“可,當年整個白玉京什麼情況你也知曉,餘下品階低位的小仙暫且不談,縱是那些小城主都自顧不暇,月娘司無咎更是忙得昏頭轉向,蓬萊出了問題我若是不能夠解決,那邊無人能夠救一救蓬萊了。”
昭華冷聲:“所以,後來你便自己抗下了這件事?”
“我到還沒有那麼自以為是。” 那聲笑歎一聲:“因着一開始雖不能夠尋到緣由,但也能夠抑制,我便将蓬萊搬到雲海之上企圖借更多的天地之力平息此禍,并駐守蓬萊再不踏出半步,後來終于确定了是洪荒封印出了問題,也有想過傳信玉京殿,可你莫忘了那個時候的玉京殿可實在是算不上安穩。”
昭華估摸了一下時間,驟然沉默,微微仰首,以手覆面閉了閉眼,那個時間剛好是她送阿滿渡劫歸來之時。
玉京殿需要一位神君,阿滿雖然在兩千年之中渡滿了仙神萬年也難渡完的劫數活着回來,可終歸年紀太輕,難以服衆。
這件事,她當時冷眼旁觀着,避明皇殿而不見,盡數交給阿滿處理,風波起蕩了一些時間,可總歸那孩子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而後,她也一心一意投入三千世界,鮮少再回将嶼山了。
隻是,沒有想到蓬萊島也是那個時候出了問題……
昭華喃喃道:“可你總該去傳信給我,給月娘,給司無咎……”
“傳了。”那聲音又複歸溫和,“隻是那時的蓬萊已經無法傳信出去了。”
在确定蓬萊封印松動之後,祂想盡了辦法傳信出蓬萊,可那時的蓬萊已經成為了落在最熱鬧的東南海岸的一座徹頭徹尾的孤島。
祂無法,隻能日夜不休得帶領着封禁在蓬萊之中為數不多的弟子鎮壓修補蓬萊封印。
“阿昭,你還記得我最擅長的術法是什麼嗎?”
昭華隐隐猜出蓬萊封禁之後的事情,兀的被這麼一問,下意識道:“陣法。”
蓬萊島的人最擅長治療和陣法,身為新任蓬萊島的島主在湟水之禍後,陣法修習更是勤學刻苦,隻陣法一道,諸天無人可以比肩。
“……我蓬萊弟子本就不豐,長老與師兄師姐也早已殉道湟水,隻單我一人企圖封禁湟水從霧中辟出一條路來真的太難。”
“……我蓬萊所有的弟子都十分擅長陣法,明明素日裡瞧着榆木不開竅的弟子,在那樣的時候,也很擅長陣法。”
“可,怎麼就不行呢。”
蓬萊島上的仙,入了蓬萊經脈之中便有了天地賜福。
因而如此,蓬萊仙是白玉京素有清名的大夫,救人救己,心地純善,不好相争,哪怕是連保命的手段都習了一身陣法。
不求制勝于人,但求保命逃跑。
毫無惡意的陣法能夠壓制洪荒溢出的濃霧,可殺氣不足的陣卻不足以徹底封禁蓬萊一角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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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不能走。
祂的靈力也不能有一絲一毫浪費,生祭的弟子也不能就這樣白白煙消雲散。
封印為首,絕不可再生變故,祂收攏了那些弟子落下的陣法結界連同自己本體一同鎮壓在了蓬萊一角的洪荒封印。
終歸是蓬萊福地,天道眷顧許多載,哪怕是一時收回了這份眷顧,卻也為了留下了一線算不得生機的憐憫。
雖然祂同萬年前的那些前輩一樣,成了封印的一角,可卻極其有幸得留下了自我的意識。
祂看到了洪荒,時間空間混流,惡意淌徉的洪荒。
還從一些遙遠的碎片之中,看到了阿昭。
天道命軌在她身後浮影,神明冷漠慈悲,一拂袖天地傾覆,黑暗終結天地,一揮手萬物始伊,生機重現人間。
那一瞬間,祂便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了。
等,等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垂憐,為天地求一線生機。
隻要堅持到她的到來,就好了。
她是一切的終結,亦是萬物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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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我有時也會怕,怕我等不到你的到來。”那道溫潤的聲音飄渺在殿中,含着笑還帶着淡淡的怅惘。
“我既來了,便不會走。”
昭華垂眸看着懷裡的白光團子,一下又一下的磨蹭着。
這是個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做出的決定,她亦徘徊猶豫痛苦掙紮了許多年。
哪怕已經行走在自己選定的未來道路上,她仍然會忍不住懷疑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做出了正确的決定,以及這個決定對于未來的自己是否會後悔……
再一次從滄瀾回來之後,業火已成,許多糾結掙紮随着萬萬世的記憶淡去時,她所做的決定……
背離天道命軌,站在天地生靈這一方。
這個決定,已經再堅定不過了。
吾心求寰宇,願身入萬丈,舊親當遠離,風起皆自在。
她亦有所求。
蓮明偶爾會在昭華身上看到那股濃郁到化不開的悲傷和決絕,在鎮海關之時看到過,此刻在昭華低首望着懷中沉睡的光團時又看到了。
他經曆得太少,分不太清那種情緒,隻隐隐覺得昭華和她懷中白光團子離得很近,又仿佛充斥着無盡離别之情。
風霧彌漫蒼原,有人孤身灑脫離去。隻是不知,那個人究竟是誰。
“阿昭,我亦是俗物,所以我很高興能夠在被洪荒徹底吞噬意識前見到你。”見到阿昭,便意味着天地覆滅的既定命軌能夠改變,萬物生靈有了一線生機。
昭華落下了手,青袖無風而動,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槐樹,祂也要消失了。
和她所經曆的無數次送别一樣,祂也要離去了。
祂溫潤的聲音帶着釋然和欣慰:“阿昭,替我去蓬萊一角的封印看看吧。”
“你來,我就放心了。”
昭華眼眸微暗,應聲:“我會去的。”
“嗯,還有一件事。”祂仿佛猶豫許久,才算是說出口:“我總還是要講一句謝謝的。”
一瞬間,昭華就明白祂要說的是什麼了。
天地間的生靈,需要謝她,祂心慈目明看得清,便早早說一聲謝謝。
可,祂還是要消失了。
祂和鎮海關之中的執念不同,凡人和神仙亦不同,消失了便是什麼都沒有了。
那個擅自插手鎮海關的衛三更便是如此。
煙消雲散,便是徹底的離别。
昭華冷着臉:“我還以為你會讓我帶走青鳥。”
祂低笑一聲:“願吾友長遊自在,多謝!”
蓮明探頭探腦地在周圍瞧了瞧,十分好奇那青鳥所在,莫不是在方才提到的偏殿之中。
“小友。”如聞鐘罄,蓮明“锃”的一下,眼睛就亮了起來。
這樣的聲音同自己對話,便是所有的仙音妙樂加起來還遜色三分,小和尚當即便覺耳明更勝平常。
“小友與阿昭同行來我蓬萊,本應以禮相待,隻是蓬萊近況不佳,方才懈怠,連一杯茶水也沒招待,吾深感歉疚,還望小友莫怪。”
蓮明頭都快搖出殘影,“不怪不怪!”
昭華耳邊,祂打趣道:“你這同行小友倒是可愛。”
昭華回道:“歲不足三百,你多擔待些。”語罷,許久她聽到一聲長長歎息。
回遊在蓮明身旁之聲更加溫和憐愛:“失禮于此,小友不怪,吾不勝感謝,便送小友一件禮物聊表歉疚吧。”
“啊?”
自己貿然登門,本就無主賓之誼,主家客氣,他還禮也客氣兩聲,怎得自己還拿上禮物了。
小和尚絞盡腦汁地回想自己讀過書,怎麼也沒有登門拿禮物這一說,趕緊連聲拒絕。
昭華站在高處,涼涼順口一句:“祂願意給,何必推辭。”
蓮明吓一跳,望着昭華想了想,對着高處的空位上深深作揖,道:“多謝蓬萊神主相贈。”
溫和的低笑,仿佛高位之上的神主極為滿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