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笙如果生活在現代,大概能找到一個對他此刻狀态非常貼切的形容——像一台CPU過載的電腦。
無數雜亂的記憶碎片紛湧而來。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但他無法識别、無法理解、無法處理。
有那麼兩天,方笙甚至沒有自己還活着的感覺。一切都是臃腫膨脹的,他不僅做不到思考,連自我意識仿佛都消失了,好似這具軀體隻是一個容器。
他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然後突然某一瞬間,他像是抓住了某一個記憶的開端,那些碎片自動追随拼湊成一場名為“人生”的電影。而另外一些,明明是他的面龐卻分外陌生的,也停止了飛舞,懸在意識的夜空之中。
電影開始播放,主角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他叫——顧棠。
顧棠幼時的記憶中并沒有太多人。
一個妹妹,一個照顧他們的老嬷嬷,還有,黎翀。
顧棠與顧夷對母親都沒有什麼印象,宮裡妃嫔的孩子沒有幾個是能養在自己膝下的。他也沒見過父親,顧啟除了“播種”外,幾乎将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望仙台。
懂事後的顧棠也曾疑惑過,如果他的父皇堅信自己能長生不老,做千秋萬世的皇帝,還要子嗣做什麼?
嬷嬷是跟着他們母親入宮的,對兄妹二人照顧的尚算盡心。隻是再盡心,也架不住宮中其他人拜高踩低,克扣吃穿用度。
顧棠開始做木工,是因為一件讓人不太愉快的事。
他大哥病逝後,顧啟也沒糾結什麼,直接讓老二繼承了太子之位。也許在他看來,誰當太子都一樣,和皇子也沒什麼區别,立太子不過是為了讓朝臣閉嘴。
但在宮人眼中,太子就是為來的皇帝,誰敢怠慢。
所以,顧棠的二哥當了太子後,備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他愛玩,他身旁的宮人就搜羅了許多民間的小玩具,其中一個是帶着輪子和把手的木鳥。
隻要拿着把手将輪子在地上推動,木鳥就會擺動翅膀,發出鳴叫。
老二比顧棠大了十多歲,這種東西對他而言屬實幼稚了些,他玩了兩下就扔到了一旁,和兄弟姐妹們顯擺起了其他玩意。
可顧夷卻十分喜歡。
顧棠見狀,等衆人散了後,便去找二哥乞要那隻木鳥。
電影的鏡頭切到了那張高傲的面容上。
那個少年拿起木鳥,丢到了地上,擡腳狠狠踩壞了它,陰陽怪氣地笑道:“哎呀,二哥不小心弄壞了,弟弟不會嫌棄吧。”
說完,扭頭便走,邊走邊對着身旁的宮人道:“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開口找我要東西。”
顧棠撿起壞掉的木鳥,用衣袖擦去上面的塵土泥巴。
壞掉了小夷就沒辦法玩了,扔了又好可惜啊。
那木鳥造型逼真,打磨的非常光滑,塗色也很精緻,做它的人一定也很喜愛它。
顧棠看了下木鳥的結構,竟隐約能明白是怎麼做出來的。
或許他可以試着修修看,要是能修好,小夷一定很高興。
顧棠偷偷把木鳥揣在懷裡帶了回去。
他怕顧夷失望,也想給妹妹一個驚喜,所以并沒有告訴她這件事情。
木鳥被藏在柴房裡。
那裡有木頭,有工具,顧棠常常趁着顧夷睡着時,偷偷跑來修理木鳥。
柴房裡的刀斧對那時的顧棠來說,實在不趁手,難免會弄傷自己,自然也就避不開嬷嬷了。
不過,當嬷嬷聽到他是給妹妹修理玩具後,就沒有再勸阻,隻是會在旁邊看着,偶爾搭把手。
嬷嬷其實也就比顧棠的娘親大五六歲,隻是宮人的生活都是用命熬,她隐隐覺得,自己也許時日無多。待她走後,兄妹二人隻能相互扶持,才有希望在宮裡長大。
顧棠忙活了三天,終于将木鳥修好了。
他自己重新做的翅膀雖然和原來那隻還有些差距,但乍一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樣,完全沒有破損的痕迹。
連嬷嬷都連連稱贊,感歎道:“殿下要是生在一個木匠家,說不定以後會成為一代大家。”
顧棠聞言,好奇道:“木匠也能當大家嗎?”
“當然。什麼事情做到做到頂頂好,都能當大家。”嬷嬷随口回道,“可不要小瞧了木匠,咱們住的房子,睡的床,用的桌椅闆凳,推的拉的車,全是木匠做出來的。”
顧棠“哇”了一聲,道:“木匠這麼厲害啊!”
如果說此刻的顧棠隻是對木匠這個職業有些崇敬,那麼當他看到妹妹開心的笑臉時,就堅定了當一個木匠的心。
自那之後,顧棠開始沉迷做木工活,給妹妹做各式各樣的玩具。
沒人教他,他就自己瞎琢磨,實在想不出來,就和顧夷湊一起琢磨,再不行便去問嬷嬷。
起初嬷嬷還能憑着多年的生活經驗回答幾句,再後來她連顧棠的問題都聽不懂了,嬷嬷就省吃儉用從月錢裡攢了些銀兩出來,拖人從宮外帶了本《木經》進來。
後來嬷嬷去世了。
宮人死後,若無家人收屍,都是找張破席子随便一裹,埋到亂葬崗。
顧棠親自給嬷嬷做了一口棺材。
那年顧棠進了學堂,黎翀調過來當了侍衛和陪讀,太子也從二皇子變成了三皇子。
許是被顧棠的心意觸動,又或是想賣皇子一個人情,負責收屍的人擡着棺材把嬷嬷埋在了山清水秀的地方。
嬷嬷離開的時候黎翀也就來了半個月。
他其實并不喜歡這個調動。他原想的是參軍入伍,出人頭地,搏一個功名。
給一個皇子當陪讀侍衛,差不多等同于宣告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何況,就他以往的經驗看來,權貴之家,出不了幾個好東西。
然而,他卻看到一個皇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給一個宮人做棺材。
這可真是太荒唐了。
顧啟貴人事多,哪裡會記得一個嬷嬷的死,自然也想不起來給顧棠再調幾個宮人。
三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在被人遺忘的角落抱團長大。
黎翀時常覺得,顧棠顧夷兄妹倆好像靈魂上錯了身似的。
顧棠性格内斂溫和,像個小姑娘;而顧夷上蹿下跳,貓嫌狗厭,誰見了都想繞着走。
等後來熟悉了,黎翀才發現,顧夷之所以這樣,是為了保護顧棠。
随着年齡的增長,顧夷開始明白幼年時的不爽是何原因。顧棠不在意,但她可見不得最喜歡的哥哥受氣。
後來有一次,一個剛進宮看起來頗受寵的妃嫔把顧夷的紙鸢踩爛了,那是顧棠做的,顧夷一怒之下将她的臉撓花了。那妃嫔立刻嘤嘤嘤地跑去找顧啟告狀。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顧夷要倒大黴的時候,顧啟卻隻是又寵幸了個新的女子,把破相的妃嫔丢到了一邊,沒對此事多說一句話。
宮人們自然而然地誤以為是顧夷得皇帝的青眼,隻有顧夷敏銳的察覺到了其中的問題。
她開始四處亂竄,留意宮中的事情,打聽各種消息。
顧夷是最先發現顧啟行事準則的人。
他根本不在乎這後宮裡的所有人。什麼貴妃寵妃,什麼皇子皇女,不管頂着什麼頭銜,什麼身份,隻要不妨礙到他成仙,這些小打小鬧他根本懶得搭理。
顧夷得出結論後,又試探了幾次,把自己看着不爽的幾個人都打了。
果然,顧啟依舊沒管,反倒是有個告狀的皇子因為驚擾了顧啟打坐,被禁足了三個月。
一時間,後宮風傳顧夷倍受天子寵愛,兄妹倆的處境頓時好了不少。
從此之後,顧夷行事愈發嚣張,卻又嚣張的非常謹慎。
隻是那時顧夷沒有想過自己發現的事情,還有另一個意思——換言之,顧啟若是做了什麼,定也是與修仙有關。
黎翀作為三人之中最年長的那個,自然擔起了照顧兩人的責任,顧棠和顧夷私下裡便以哥哥相稱。
黎翀也是孤兒——亂世之中,父母雙全的才是少數——,他心疼兄妹倆的境遇,也能感受到他們的真心相待,所以漸漸地也把二人當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全心照顧着。
黎翀又不是變态,對還是小蘿蔔頭時的顧棠沒什麼想法,可随着年紀的增長,似乎有什麼東西漸漸變了味道。至于這份感情什麼時候變了質,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黎翀記得是他什麼時候意識到的。
那年是顧夷十五歲生辰。顧啟肯定是想不起來給她辦及笄禮的,所以黎翀與顧棠就在慶生時,替顧夷梳了發,簪上發钗。三個在院中暢飲,不小心都喝多了。
顧夷被侍女扶到了自己的房間,黎翀本想安頓好顧棠再回偏房休息,可忙完後覺得實在困倦,就倒頭睡在了顧棠身旁。
那天晚上,黎翀做了一個夢。夢中他抱了一個人,雖沒有看清那人的臉,他卻清楚的知道是誰。
黎翀從夢中驚醒,顧棠仍在熟睡,一種無法言說的罪惡感襲上心頭。
他并不在意自己對男人産生欲|念,他隻是不能接受對方是顧棠。
顧棠把他當成哥哥,他怎麼可以有這麼龌龊的心思。
黎翀跑到院中,打了一夜的拳,卻使終揮不去夢裡顧棠啞着嗓子哭泣的臉。
黎翀開始有意疏遠顧棠。
恰好顧棠前幾個哥哥全死了,他成了太子後,身邊服侍的人跟着多了起來。每當顧棠私下詢問時,黎翀便以此為借口回避他的親近和觸碰。顧啟也似乎終于想起顧夷年齡大了,給她安排了自己的宮院。
太子行宮的人那麼多,顧棠卻變得孤獨。
黎翀不在的那些時日,顧棠慢慢發現,黎翀對他而言是不同的。
顧夷搬到自己的宮院,雖也不太常見,他最多隻會擔心妹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玩得開不開心,但黎翀不一樣。
他想見他,想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想對方牽着自己時手心的溫度,想靠在他懷裡的安心與甜蜜。
直到他無意間聽到兩個婢女在講悄悄話,才瞬間恍然。
原來,他喜歡黎翀。
他又想,也許就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思,黎翀才避開他。
光是這樣一個念頭,就讓顧棠哭濕了枕頭。
顧棠本就不愛講話,如今更是無人可講。他隻能把自己埋在木頭之間,隻有在做物件時,他才能放下心中的孤寂與委屈。
這似乎應該是他全部的煩惱。
一切的改變,從顧啟身邊的大太監突然找到顧棠,說陛下要教他如何處理國政,讓他去一趟望仙台開始。
這個消息,顧夷很快就知道了。她沒有多想,這本就是太子該做的事情。
黎翀也知道了,他也沒有多想,他在為顧棠離自己越來越遠感到痛苦。
所以,誰也不知道,所謂的“處理國政”隻是一個借口。
顧棠到了望仙台,等待他的不是來自父皇的教誨,而是一隻金碗,和一柄鋒利的匕首。
“陛下的仙丹需要殿下的血做藥引,”國師走到顧棠面前,蹲下身笑道,“殿下若希望安陽公主一生無憂,應當曉得該怎麼做吧。”
“若您不願意,安陽公主的血也能湊合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