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個時候,她就隻能關在這望仙台中,當一輩子的藥引了。”
那一刻,顧棠忽然明白,自己的幾個哥哥,當上太子後怎麼就一個接着一個病死了。
顧棠沒有選擇。他拿起匕首劃破手指,滴了近半碗的血,國師才叫停。
看着他的方士還貼心的備好了傷藥。
因着做木工活,顧棠手上有不少傷口,就算突然裹上了纏帶也無人在意。
煉制仙丹很費時間,順利時一個月就能出爐;不順利的時候,兩三個月也是有的。這樣取血的頻率不至于讓顧棠迅速暴斃,卻難免身體越來越虛弱。
顧夷懷疑過有人暗中下毒,特意安排了試毒的人;顧夷也懷疑過是太醫的水平不行,藥一茬接一茬的換,但顧棠的身體仍不見絲毫起色。
若顧夷懂些藥理,就會發現那些藥方換來換去,都是補血補氣的。
黎翀顯然也注意到了。他雖仍會避開兩人的接觸,到底憂心顧棠的狀況,見他的次數不由多了起來。
顧棠想,這樣也挺好的,能多見見翀哥。
這樣的生活不知持續了幾年。
某日顧棠醒來,莫名有種自己大限将至的悲涼與慌張。
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就好像神仙可憐他,催促着他快點把未盡的心願了結。
顧棠坐到桌前,拿起紙筆,将自己的思念與愛意都寫在紙上,藏進了剛做好的機關鎖中,送給了黎翀。
他說,“翀哥,我在裡面藏了一個秘密,你如果能解開它,我會送你一個驚喜。”
他想,等你解開,我應該已經不在了,希望這封信不會讓你太為難。
可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我那麼喜歡你。
顧棠原以為自己會靜靜迎接死亡的到來,隻是沒想到一段談話比死期先來一步。
那天顧棠不小心在做木工的房間中暈倒,他常常在這屋裡一呆就是四五天,所以沒有婢女覺得有什麼問題。等醒來後,他才想起到了該去望仙台的日子。
顧棠不能驚動其他人,幹脆翻牆出去,從一條僻靜的小路避開宮人往望仙台走去。
然後,他聽到了兩個人在說話。
其中一個人的聲音他很熟悉,是一直伺候他的福祿公公。
對話的内容很簡單。
謝明峥要在下月初九造反。
顧棠對謝明峥有所耳聞,那是個非常厲害而且被百姓愛戴的将軍。
他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太好了。
顧啟是個昏君,可他難道會是什麼好皇帝嗎?何況他一點都不想當皇帝。
顧棠看着陽光下自己白的一點血色都看不見的手,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怪異的念頭——如果能替大梁的百姓選個好皇帝,也算是對得起自己這幾年享受的皇室待遇了。
他沒有立刻去往望仙台,而是拐了一圈往太醫院走去。
顧棠從太醫院要了些藥草。
不少藥草都可以提煉作染料,他以往着急時,也會這麼做,所以太醫們沒有多心。
顧棠挑了株毒性較慢的藥草,全部塞進嘴裡,直接嚼着吃掉。又等了一個時辰,緩過那陣子藥勁,才去向望仙台。
這一折騰自是耽擱了不少時間,國師本要發作,可在看到顧棠那張幾乎于死人無異的面孔,又将嘴裡的話咽了回去。
顧棠看着從自己指尖滴出的血,有種惡意得逞的痛快。
他心道:喝吧,喝吧,我們都是油盡燈枯的身子,若是能送走你,也算我大功一件。
許是顧棠的身體太差了,太醫又在他平日的藥中加了許多吊命用的,竟真的讓顧棠挺到了次月。
顧棠這時已經有些記不清時日。他想着不能讓顧夷卷入謝明峥造反的事情裡,便将顧夷叫到自己宮中。
為了讓自己的氣色好看些,顧棠連女子的脂粉用起來都非常熟練了。
他告訴顧夷,自己想吃嬷嬷以前從家鄉帶來的酥餅。
嬷嬷的老家離皇宮來回一趟要花上十幾日,那時不管成不成,戰亂也都該結束了。
顧夷從不會拒絕他的請求,隻是這次,他再也等不到了。
至于黎翀,顧夷“失蹤”幾日後,定會讓黎翀帶人去尋她。
而他也再看不到了。
顧棠閉上了眼睛。
如果有來生,但願他能投生在一個普通人家,做個普通又快樂的小木匠。
屋裡的人猛然從昏迷中驚醒。
他坐起身,下床後徑直走向銅鏡。待他看清鏡中那張臉時,怔愣了好一會,又笑了起來。
他還是方笙,雖然荒唐,可幸好這一切不是夢。
他真的不用再當太子顧棠了。
方笙仍保留着重生後的記憶,意識到自己再次遇見了妹妹和黎翀,他雀躍的恨不能馬上見到他們。
這時,方笙才發現這裡好像不是他和爺爺的家,但有些眼熟。
不等他細細思索,就聽到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謝——陛下隆恩!”
是翀哥!方笙快步走向門口,手卻在開門前停了下來。
陛下?那就是謝明峥了。
他現在這個模樣出現,萬一被對方察覺到什麼端倪就不好了。
方笙收回手,透過門縫看着院裡的情況。直到謝明峥離開,他才推門走了出來。
他和黎翀隻有十幾米遠的距離,可方笙每一步都走得那麼漫長。
他該怎麼向黎翀解釋他是誰?黎翀會相信嗎?還是認為他是騙子?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到了黎翀身旁。
黎翀回頭看向他,連忙問道:“醒了?什麼時候醒的?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外面天寒,怎麼不披件衣服?”
有那麼一瞬間,方笙竟嫉妒起了自己。
隻是在看到黎翀頭上的傷口時,頓時放到了一旁,他有些心疼地問道:“疼嗎?”
黎翀避開了他的視線,似是有些尴尬:“還好。”
方笙視線掃到黎翀的腰間時,突然想起了他随身帶着的機關鎖,想要相認的念頭噴湧而出。
上蒼給了他再次站在愛人面前的機會,也許就是希望他的愛意不必深藏在心鎖之中。
方笙鼓起勇氣問道:“翀哥,你還認得我嗎?”
黎翀心中雖有萬千猜測,可在他看來,那都是天馬行空的幻想,就算被方笙這樣問到,他也不敢奢望什麼。
他隻是望着方笙,不知如何作答。
方笙從他懷中掏出那枚機關鎖,當着黎翀的面一點點打開,然後取出藏在裡面已經泛黃的紙張。
他閉上眼睛,将紙張攤開在黎翀的面前。
那上面的文字,他仍記憶猶新。
“翀哥如晤:
見字如面。汝得此書時,吾或已不在人世矣。吾常思,汝之避吾,或因察吾心之所向。吾亦嘗自忖,若此生為汝弟,默默相随,得時時見汝,亦足矣。然天不假年,吾命倏忽将盡。
吾不甘抱憾而終,故今任性一書,縱汝知後心生厭棄,吾亦不複知矣。
翀哥,吾心之所鐘,你一人而已。此心昭昭,唯天可表。
弟敬上”
随着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還未睜眼的方笙被擁入了一個滾燙的懷抱之中。
有淚水滴在了他的脖頸。
那個在站場上遍體鱗傷、渾身浴血都不曾落過一滴淚男人,竟在此時泣不成聲。
“翀哥,”方笙輕輕拍着黎翀的背,心中仍有些忐忑地問道,“你呢?你心中可曾有我?”
方笙想,黎翀沒有推開他,至少是不讨厭被他喜歡着的吧。
他剛問完,黎翀就微微向後退開,雙手捧住方笙的臉頰,低頭吻了上去。
方笙被吻得幾乎喘不上氣,黎翀才戀戀不舍的放開。
他用額頭抵着方笙的額頭,鼻尖碰着鼻尖,輕聲道:“吾心似君心,不負相思意。”
方笙與顧夷的相認容易了許多。
他們兄妹間本就有太多别人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沒問幾個問題,顧夷就确定了方笙的身份,抱起他嚎啕大哭。
哭得黎翀有些羨慕。
黎翀與顧夷都不介意顧棠換了姓名和模樣,對于顧棠能夠借屍還魂的機緣,他們簡直是千恩萬謝。
三人商量了一下,為了遵守與謝明峥的約定,加上方笙又着實喜歡天工坊的工作,他們決定仍在京中居住。
知道方笙的身份後,顧夷和阿鏽費了些手段,将再次入宮打探消息的莺兒帶了出來。
方笙不忍爺爺這麼大的年紀還要經曆喪孫之痛,自己又占了别人的身體,便把他當親爺爺照顧,直到老人去世後,才搬到黎翀的院中。
再後來,方笙在天工坊中的工作告一段落,又動了出去見見世面的心思,他們才舉家離開帝都。
黎翀找了個氣候宜人的地方,在半山腰和方笙兩人自己動手蓋了幾間房子。
方笙仍隸屬天工坊,時不時會寄些圖紙回去賺些不菲的獎金。
黎翀則改行做了獵戶。有空就去山上打些野味,一部分留着自己吃,一部分賣給鎮上的酒館。
莺兒負責拿山上采來的菌子、自家種的水果同村裡的人換些糧食,一來二去和村裡的鐵生看上了眼。兩人成親後,她便搬到山下,不過仍常常上山看望他們。
顧夷依舊和阿鏽天南海北到處亂竄。有阿鏽的手藝在那,這兩人走哪都不會苦了自己,玩累了便帶着大包小包的土特産回來看家,住上一段時日,換黎翀與方笙出遊。
他們本就是山間的草木,如今脫離樊籠,自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潇灑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