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小九屬實沒有想到。
他随手抽出了幾本,竟是些詩文策論之類考科舉用的,而且書本上幹幹淨淨,沒有什麼灰塵,顯然是有人時時打掃。
村長道:“這是他兒子的房間,書你要看也行,反正老李頭也看不懂,但是别弄壞了。”
小九将書放了回去,問道:“我住着,他兒子睡哪?”
村長道:“他兒子都死五六年了。”
小九愣了愣,下意識道:“抱歉。”
村長擺擺手:“公子這話說的,又不是你害死的,有什麼好抱歉的。”
小九沒接話茬。
村長看了眼天色道:“小老兒得回去了,公子先歇着吧。如果需要去城裡,就早些來我家,村口那個就是。小老兒有頭騾子,拉您過去方便些。”
“好。”
待村長走後,小九将包袱往床上一扔,轉身離開了李老頭的家,在村裡閑逛了起來。
明明還是下午,陽光正好,整個村子卻像是死了一般,聽不到半點人聲。
走上一圈他就差不多摸清了村長說的那幾戶人家都在哪,畢竟房子有無人居住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等繞回李老頭家後,小九終于意識到哪裡不對了。
雪松屯居然一個孩子都沒有,不說孩子,連個青壯年都看不到。那個周家兄弟同李老頭差不多年紀,陳先生更是一把胡子的老學究。
唯一說得上年輕的,也就是瘋了的姮娘。
難道年輕人都去外面闖蕩了?
其實這時小九心中已經隐隐有些猜測,可他不願意去相信那個過于荒唐的猜測。
傍晚時分,李老頭從田間回來。
他站在院中,怔怔地望着兒子房中亮起的油燈出神,許久才放下肩上的鋤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和他兒子屋内的幹淨整齊不同,李老頭屋裡堆滿了東西。床鋪、桌椅,鍋碗瓢盆就算了,各種農具用品,還有些不知道能幹什麼用的雜七雜八的老舊玩意,将房間擠得快沒有落腳的地方。
李老頭掀開米缸,挖了一小碗摻着麸糠的米,走到院外準備煮碗粥充饑。他揭開鍋蓋,卻發現鍋裡還有一半冒着熱氣的腌肉湯,湯上架着個蒸籠,擺着兩張大餅。
這些東西顯然是那個公子用随身帶的幹糧做的,不過,李老頭沒想到對方竟會做這麼接地氣的飯菜。
“公子,您鍋裡剩的吃食我先給您盛到一旁,老頭子我得煮個粥,家裡沒有多餘的鍋,您看行嗎?”李老頭沖着亮燈的房間喊道。
小九推門從屋裡出來,走到竈台前道:“不必,這些是留給你的。”
李老頭愣了下,随即道:“那就多謝公子了。”
小九又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人家,道:“這是借住的錢,我要住到下雪才走,夠嗎?”
李老頭連忙擺手道:“哎呦公子,這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小九面無表情道:“我身上沒有碎銀子,路上用完了,隻剩銀票,還是你要銀票?”
李老頭:“……”
他第一次見這樣豪橫的有錢人。
李老頭似是想起了什麼事,接過了銀兩,連連道了幾聲謝。
小九見他收了,沒再多話,轉身就回屋了。
次日一早,小九被院裡的公雞吵醒。
他起身走到院裡,李老頭已經不在了。鍋裡留了碗粥,甚至還有一個白煮蛋。小九就着自己帶的腌肉和餅子吃完,也離開了院子。
他今天打算去縣城一趟。雪松屯裡别說肉了,連新鮮的蔬菜都沒有,一問全是自己腌的鹹菜配粥,配飯,配面,最奢侈的時候,就是炒兩個雞蛋。
小九也不是吃不了這個苦,但他身上又不缺錢,沒必要非給自己找罪受。
路過田地時,小九又看到了李老頭。他還是坐在昨天那個位置,抽着旱煙,望着田裡的雜草發呆。
小九沒有上前打招呼,繼續往村長家走去。
到了村長家時,小九看到了姮娘和她的婆婆,村長正将平闆車的拉繩套到騾子身上。
村長擡頭望見小九,連忙問道:“公子有什麼事嗎?”
“我要去趟縣城。”小九說完,看向婆媳二人。
那婆婆見狀,想起昨日兒媳得罪了人家,立刻道:“讓公子先用吧,我明日再去。”
小九移開目光,道:“無妨,一起去吧。”
婆婆聞言,面露感激道:“多謝公子。”
小九沒有接話,直接跳到了闆車上。
婆媳二人并不會趕車,村長就當起了車夫,四人坐着騾車晃晃悠悠地往山外走去。
許是怕兒媳又犯病驚到小九,老婆婆用力抱着姮娘縮在角落空出了一大片地方讓小九坐。
小九有些不自在,可一想到就算自己開口,多半是和誠惶誠恐的婆婆來回推拒,頓時沒了心情。
騾子走得慢,進城至少要兩個時辰,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時間就顯得格外難熬。
最後,還是村長先開了口,問道:“孫阿婆,你今天怎麼想起帶姮娘去看大夫了?錢攢夠了?”
孫阿婆偷偷看了眼小九,似是有點尴尬道:“就我養的那幾隻雞,下的蛋能換點米面不餓死我們娘倆就不錯了,哪能攢下什麼錢。”
“這不是這位公子給了李老頭錠銀子,他送給我了,這才能帶姮娘去看看病。”
小九心中訝異。
李老頭明明自己也窮,居然能把一錠銀子都直接送人了。
村長笑道:“哎呀,這可要好好感謝公子。”
小九微微蹙眉,馬上接話道:“這是房錢,應該的。給了李老頭就是他的,要謝就謝他去,與我無關。”
孫阿婆見小九不願意接這話,也識趣的換了話題:“李老頭說,看病剩下的錢可以買些糧食菜肉,分給大家。”
“行,大家也是沾了光。”村長又拍了下騾子的屁股道,“小尾巴,走快點,回來給你吃頓好的。”
許是想到了小五他們,小九忍不住道:“你們感情還真好,像一家人似的。”
村長“哈哈”笑了兩聲,可這兩聲莫名有些苦,又帶着幾分調侃道:“說是一家人也差不多了,畢竟都是互相擡棺材的情份了。”
小九猶豫了好一會,才問道:“村裡的年輕……?”
他還沒問完,村長吓得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緊張地看了眼姮娘。
幸好姮娘盯着遠處的小路發呆,沒注意到小九說了什麼。
村長沖小九搖了搖頭。
小九拉開村長的手,點了下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幾人一路再無話,等到縣城的時候,日頭都快到頭頂了。
孫阿婆帶着姮娘直接去了醫館。
小九看了眼那醫館手寫的歪七扭八的字,沉思了好了會,直到村長叫了他一聲才回過神。
“公子,公子要買什麼?這裡小老兒熟,可以帶您過去。”
小九沒有拒絕,将自己昨日列出的清單遞給了村長。
村長看了一眼,道:“包在小老兒身上。”
兩人沿街采買。
有了雪松屯的事情在前,小九不由留意起了縣城裡的人。
比村裡好些,路上還能看到些青壯年的身影,但是大多都有些殘疾,至于小孩子就更少了,偶爾能在店鋪裡聽到一兩聲孩子的哭聲。
姮娘不在,小九便直接問了出來。
村長歎了口氣道:“也沒什麼特别的原因,東面和陳國打仗,士兵死傷太多,人不夠……”
小九皺眉道:“我記得向民間征兵是有規定的,家中至少要留一名成年男子。”
村長笑了一聲,似是苦笑,又像是嘲諷:“都是被抓走的。”
“姮娘的兒子那個時候才十二歲,母子倆來縣城買東西,正巧遇上他們來抓人,從她懷裡把孩子搶走了。”
“姮娘被推開時撞到了頭,昏了過去,回村醒來後人就瘋了。”
“那些人來了兩三次……”村長停頓了許久,“後來,就隻剩下我們這些苟延殘喘的老家夥了。”
小九抿了抿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士兵打仗為的就是保家衛國,想必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村長看了小九一眼,少見地沒有擺出那副笑眯眯的模樣,聲音有些冷硬道:“與我等賤民又有什麼關系?”
這話讓小九有些生氣,他正要反駁,就聽老人接着說道,“陳國占領雪松屯時,既未偷搶,也沒殺人,至少大家的孩子還在身邊。”
村長問道:“公子,換作是你,你覺得誰更可恨?這國家姓顧也好,姓陳也罷,百姓過的日子又有什麼區别?”
小九忽然有些明白顧棠當時的沉默了,隻能讪讪道:“但這次不同,陛下一定會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的。”
村長敷衍地笑了笑,指着前面的店鋪道:“公子,這是米鋪。”
小九原本隻算買自己一個月的口糧,等進了鋪子後,臨時改了主意,一口氣買了六七袋大米。光是這些,小尾巴拉起來就很吃力了,更别說還有其他東西沒買。
村長有些為難,不過,不等他開口,小九直接讓人去驿站雇了幾輛馬車運貨。
連同孫阿婆買的那些,一起送到了雪松屯。
幾人坐着騾車返回。
大夫開了一堆藥,小九拿過來看了一眼,都是些鎮靜安神的藥,想來用處也不大。
他将藥遞了去,一路也不曾說過什麼話。
等到了村子,小九把自己買的東西分作七份,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後,讓村長将其餘的送到村裡其他人家。
這些東西可值不少錢。村長有些猶豫,收下吧,太貴重了不太好;不收吧,今年地裡沒多少收成,怕是要過個苦冬了。
小九沒給他回複的機會,拎上東西直接出了村長家門:“若是不想要,就扔了。”
“我一個人吃不完,放着也隻是壞掉。”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不收下就有些不識趣了。
村長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小九。
雇來的車夫将東西送完後,準備離開,返回縣城。
小九在村口攔住了其中一人,遞給了他兩封信和銀兩:“麻煩到城裡幫我寄出去。”
車夫收下信,看了一眼,一封是寄往北安城,另一封竟是寄往帝都的,心中不由猜測起這位公子的身份。
小九再次經過田地時,心情卻與昨日大不相同。
這個村裡沒有年輕力壯的人,沒有耕牛,就算有百餘畝的良田,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它一點點荒廢,無法種出養活自己的糧食。更可怕的是,這樣的田地,竟沒有人來搶奪,多半不是周圍的村民良善,而是其他村也和雪松屯的情況差不多。
食物分到了衆人的家裡,可村民看起來和平日裡并無區别。小九遇見的每一個人,都仍是那種空洞的眼神。
在小九的印象裡,他父母還在世時,隻有過年家中才會如此奢侈。能吃到豐盛的飯菜,應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小九看着仍坐在田埂上發呆的李老頭,有些茫然。
小九不是一個會主動與别人交際的人,而雪松屯的村民也仿佛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拒絕了其他人的靠近。哪怕小九同李老頭住在同一個院中兩個月了,兩人對話的次數屈指可數,和陌生人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在這種冷淡的氛圍中,雪松屯終于迎來了它的冬天。
鵝毛大雪幾乎将整個村子都埋了起來,唯有青松直挺挺的矗立在天地之間,傲雪淩霜。
那樣的雪景确實有些壯觀,可它也帶來了足以凍碎人骨頭的寒冷。
家家戶戶燒起了炕,躲在屋中足不出戶。
小九坐在門窗緊閉的屋中,饒是他極為擅長忍受孤獨,此時也覺得無聊枯燥得像是死了一樣。幸好屋裡還有些書籍,勉強能拿來打發時間。
小九不由看向李老頭房間的方向,突然有些好奇:他在做什麼?他連書都沒有,一個人在屋裡會做什麼?
小九裹上厚厚的冬衣,拿起一罐燈油作為借口,敲響了李老頭的門。
屋内沒有人應聲,小九頓時有些擔心,直接推開了門。
李老頭坐在炕上,就像他平日坐在田埂上,望着斑駁的牆壁,如同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老伯?”小九喚了一聲。
李老頭這才緩緩轉過頭,許久應道:“公子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給你送些燈油。”
李老頭下床,接過燈油,道了聲謝。
小九沒有離開,而是在床邊的闆凳上坐了下來。
李老頭靜靜站着,沒有攆人,也沒有寒暄。
小九先起了話頭:“冬天這麼無聊,你不去找其他人竄竄門嗎?”
李老頭給小九倒了碗熱水,坐回炕上,回道:“去誰家呢?”
姮娘家不方便,王阿婆又聾又啞;村長的媳婦癱在床上,他得時時照顧;周家的弟弟稍微受一點刺激就鬧,哭天喊地;陳先生愛說教就算了,還總是用些之乎者也讓人聽不懂的話說教。
這一村的人,竟湊不出能在一起唠嗑的兩家人。
小九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幹坐了一會,便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