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仃甚至不知道自己作為甯王的女兒時,叫的是什麼名字。
從她記事起,就隻有一個甯姐的小名。
因着時局動蕩,許多父母都是“安”“甯”之類的字眼給孩子取名,盼着他們一輩子能平平安安。這是一個過于常見的名字,常見到沒人會把它和甯王扯上關系。
安仃是個早熟聰穎的女孩。
她五歲時就開始懷疑自己不是現在爹娘的親生女兒。
他們家隻是普通的農戶,有個幾畝良田。按說一年的收成也就滿足一家人的吃喝,像村裡其他幾家人似的,餓不死但也絕對攢不了幾個錢。
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爹娘居然給她請了個教書先生。
當然,她爹娘的說辭是在這位先生危難時曾經幫過他,為了報恩,所以來免費教孩子識字讀書。
安仃的爹娘的确沒給過先生銀錢,反倒是先生不僅對她客客氣氣的,還時不時帶些雞鴨魚肉來,給家裡添幾個葷菜。
搞得周圍的鄰居豔羨不已,感歎好人有好報。
安仃擡頭看了眼正值壯年的先生,心道:若他找我報恩,我定是讓他下田裡多種幾畝地,而不是教孩子讀書。
畢竟她是個女兒,讀再多書,讀得再好,也不能考功名,當大官。
但此刻的安仃很慶幸,她能有機會讀書識字。
十歲那年,安仃已經熟讀四書五經,能提筆作詩,出口成章,先生都誇她錦心繡口、不栉進士。
然而,也因此安仃沒有任何朋友。
她和村裡那些漫山遍野隻會撒歡打滾的小孩根本玩不到一塊。
換作旁人,大概會覺得孤獨難過,童年晦暗,可安仃完全不覺得。
那時的安仃認為,自己肯定是藏在雞仔裡的鳳凰,終有一日要展翅高飛的。她要結交的朋友,定也是龍章鳳姿之輩。
人心裡的想法,難免會在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二。
有一日,先生突然問安仃:“若我有一日,要去帝都一展抱負,甯姐可願同我一起前往?”
“帝都繁華,非這鄉野之地可比。”
這話聽起來,好似是一個先生想帶着自己得意的學生去見見世面。
可安仃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先生微笑中掩飾的審視。
他在考驗自己什麼?
安仃瞥了一眼今日學的《孝經》,瞬間察覺到了對方的用意。
她回道:“父母在,不遠遊。”
安仃以為這句回答後,他們之間對話就該結束了。
可誰知先生緊接了一句:“遊必有方。”
安仃幾乎是立刻做出了戒備的模樣。
有意思的是,她心底并不認為先生是壞人,她隻是覺得,此時此刻,她該擺出這樣的姿态。
“先生覺得,學生該以什麼身份同先生進京?”
以學生的身份?她一個未及笄且無家世的女孩,對他的抱負能有何助益?莫說助益,簡直就是個累贅。
若不以學生的身份,那可就更說不過去了。
先生聽完,撫掌大笑:“甯姐果然是個孝順又聰慧的孩子,他一定會很欣慰的。”
他是誰?
比起這個,安仃當時更在意的是,先生為何突然會問她那樣的問題?
直到有一天,她聽到了外面幾個孩子的對話。
一個年紀非常小的孩子對另一個大孩子說:“我們叫上甯姐一起去玩吧,她天天一個人坐在門口,好可憐啊。”
年長的孩子語氣不太高興道:“她身體不好。”
小的孩子又道:“那過家家的時候,可以讓她當公主嘛。不用跑來跑去,而且她長得那麼好看。”
年長的孩子頓時不耐煩了:“她哪裡用過家家當公主,她哪天不是一副公主的樣子嗎?看她爹娘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們哪配和她玩。”
安仃忽然就明白了。
莫怪先生最近一直在講《孝經》,莫怪會突然問她那樣的問題。
打那日後,安仃便收起孤高的做派,對爹娘恭敬了許多,亦會溫和的同其他孩子打招呼。
父母和孩童都不是會記仇的人,安仃放下身段後,很快受到了他們的喜愛。
這個改變讓先生非常滿意,待她也真誠了許多。
安仃快十五歲生辰時,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分。
她竟是當朝赫赫有名的甯王的女兒。
雖然她早有猜測,但這個身份仍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先生說:“甯王殿下希望郡主能在王府行及笄之禮。”
這便是要接她回去的意思。
安仃拒絕了。
她當然不是拒絕郡主的身份,隻是拒絕了這個時候回府。
她還記得十歲時的事情,也記得甯王也是個至孝之人。
安仃對甯王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民間,她又将話本中皇室貴族的關系代入了進去,自然有所偏頗。
她想,王府之中必然不止她一個孩子,而且她的生母還是已故的側妃,她又不是在甯王膝下長大,此時就這樣回去,早晚會被淹沒在兄弟姐妹之中。
她必須要做些讓甯王印象深刻的事情,方能在府中站住腳。
“養父母年歲已大,他們對我有養育之恩,雖非親子血脈,亦當為他們養老送終,報此恩情。”安仃回道,“待二老百年之後,女兒再回府盡孝,望爹爹成全。”
少做幾年郡主就能換得甯王偏愛,況且這平民的生活她也未過得多苦,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安仃這話雖有私心衡量,但也全非假意。她在旁人眼中,确也是個孝順的閨女。
隻是她沒想到,這個決定會讓她連一天郡主的生活都沒有享受到。
但又僥幸地撿回了一條命。
她生辰之日,甯王府因謀逆之罪,滿門抄斬。
養父母并不曉得安仃已知道自己的身份,随便找了個理由,遷居到了白石鎮。
午夜夢回時,安仃也會恨命運弄人,待她如此不公。唾手可得的權勢富貴轉眼煙消雲散,她竟真的成了一個鄉野村婦。曾經念的書,識的理,如今全變成了折磨她的不甘。
還不如當個愚昧的普通人,至少認命的時候,不會那麼痛苦。
然而,現實從不溫和。你不低頭,它可能會扭斷了你的脖子。
養父母的離世讓安仃不得不面對生存的困頓。
沒有王府的資助,沒有爹娘的照拂,在亂世之中,隻會寫詩作文章的安仃,她的學識甚至換不到一口米糧。
擺在安仃面前唯一的選擇,就是嫁人。
她嫁給了一個獵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