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付這種耍無賴的人，你隻有比他更無賴——騰間親傳。

他之所以這麼有底氣，完全就是料到高貴如神君那樣的人，一定不會出現在這種民間小坊裡，這人鐵定是個欺騙百姓的冒牌貨。

話音剛落，男人握着筷子的手頓住了，胖師傅兩腿一軟，差點給賀玠跪下了。而那肩膀上瑟瑟發抖的山雀，也兩眼一翻栽到了地上。

這是什麼情況？還沒等賀玠撿起不省人事的明月，那背身而坐的男人突然雙肩陣陣抖動，随後爆發出一串響亮的笑聲。那笑聲逐漸癫狂，經久不停，笑到最後男人甚至放下了筷子，叉開腿側身看向賀玠。

隻是瞬息間的凝滞，賀玠蓦地感到口鼻被什麼東西遮住了，無法呼吸的恐懼侵入了他的五髒六腑。下一刻，一條通體青玉般通透的小龍便從男人袖中鑽出，盤踞在賀玠脖子上，一雙金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是青龍。孟章神君的本體。

賀玠轉動眼珠，看着男人和那小龍如出一轍的表情，喉頭微微滑動。

“我、我突然覺得，面好像也不是那麼好吃了。”賀玠臉上的血色唰地褪了個一幹二淨，手裡捧着已經快要口吐白沫的明月佯裝鎮定道，“我們去喝上次那家的粥好不好？”

很可惜，明月已經昏死過去回答不了他了。

“那就這麼決定了。”賀玠的嘴唇在發抖，兩腿僵硬得像墜了千斤巨石，一步一步挪向面店門口。

就在他好不容易走出神君的威壓範圍見到天日時，眼前突然蒙上一片濃霧，随後頭頂的天空和腳下的石巷都不見了。白蒙蒙的霧氣籠罩了周身，賀玠回頭，隻能看見端坐在桌前挑着面，饒有興趣看着他的孟章神君，就連手中捧着的明月都不見了蹤影。

兩人就這樣相顧無言地看着，直到孟章神君止住了笑意，揮手散退了小青龍。

“你對我很有意見？”

孟章目光如炬，盯得賀玠不敢擡頭。

“不、不敢……”賀玠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沒想到自己隻是想出門吃碗面，居然能碰見神君本人，還不知死活地冒犯了人家。

“也是。”孟章神君夾起一根面放進嘴裡，“諒你小子也沒那個膽子。”

他舔了舔嘴唇，自顧自笑道：“如今天下東南西北四屬國唯有我們孟章最為繁榮昌盛。另外三個神君一個莽夫一個懦夫，還有個活菩薩。怎麼想都不會有比本君更賢明的神君！”

他說得起勁，甚至神色都陰雲轉晴。

但賀玠還是四下看了看，心中疑惑——有人在問他嗎？怎麼就自顧自說起大話來了？

孟章神君自娛自樂了一會兒，見賀玠始終将頭低着不搭理自己，頓時有些無趣地撇撇嘴。

“賀玠？你是叫這個名字？”

賀玠猛擡頭，眼中驚訝難以掩飾。

“哼，一副傻樣。”孟章神君哼笑一聲，筷子放在嘴邊道，“你也不用那麼驚訝。這偌大的孟章，每一位百姓的名字我都知道，不差你一個外人。就好比你住的那家客棧的阿婆……曾阿婆，她小時候我還給她吃過糖呢。”

“您認識老婆婆？”賀玠震驚道，“莫非她跟我說這家面館……”

“哈哈哈哈，當然不是，你在想什麼呢？以為是我讓她把你引到這裡的？你把自己想得也太重要了吧！”孟章神君又哈哈大笑起來。

賀玠面上有些挂不住，隻能低聲反駁他上一句話：“我又不是孟章的外人，好歹也是生活在國境之内的。”

“什麼？”孟章神君誇張地湊近耳朵，“你當然不是孟章人了，一副窮酸樣，怎麼可能是我們孟章的孩子。”

賀玠被他這樣三連羞辱，正想争辯，卻被神君用筷子指着額頭打斷。

“你，現在将你從有記憶開始的日子都給我講一遍。就算是尿床這種小事也不要落下！”

什麼鬼要求？

賀玠簡直被這位神君的轉變繞得暈頭轉向，但迫于那股無形的威壓，還是仔細回憶後慢慢将兒時所有記得的生活細節都給他講了一遍。

“哦？從小生活在三溪鎮，跟着爺爺學藝賣弄的弱雞斬妖人？”孟章神君聽完後擰眉靠在椅背上，對他樸實無華的生活做下了精簡的總結。

“是的……”賀玠真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他了，三番五次地挖苦自己。

“跟你現在的樣子倒是挺配的。”孟章神君一拍桌。

“好，從現在開始你給我記清楚了！”他大手一揮，“你就是一個小弱雞，連舞槍弄刀都不會的斬妖人。你生在孟章長在孟章，從沒去過别的地方。若是有人問起來，你就說你是土文盲，大字不識一個。聽明白了嗎？”

賀玠猛搖頭，沒聽明白。

“啊。”孟章神君歎了口氣，“所以說你傻。”

末了，他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低聲笑道：“怪不得那小子能認出你，原來是傻到一起去了。”

什麼小子？什麼認出來？賀玠沒聽清，隻覺得孟章神君神神叨叨的，比三溪鎮那些耍騙人把戲的江湖騙子還瘋癫。

“沒有為什麼。你隻需要乖乖聽本君的便是了。”孟章神君跷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地看着賀玠。

“可是我……我有時覺得自己好像，是另一個人。”賀玠扣着腦袋，有些猶豫地看着神君，思索要不要将幻境中所見告知于他。

畢竟神君見多識廣，一定能為自己解惑。可這位孟章神君，怎麼看怎麼不正經。

“另一個人？”孟章神君擡眼看他，臉上失去了笑意，“什麼意思。”

賀玠望着他驟然嚴肅的臉，想起他方才的那句否認自己身份的瘋言瘋語，突然愣愣地擡起頭道：“我……真的不是孟章人嗎？”

孟章神君沉默半晌，震聲道：“你是。”

“可我……”

他前後矛盾的說法并不能讓賀玠信服，眼前出現的是那隻鶴妖與陵光神君相處的種種，太多雜亂無章的記憶在他腦中盤旋，彙成一句愣怔的詢問脫口而出。

“我……難道來自陵光？”

孟章神君挑起半邊眉毛，筷子落進了面湯裡。

“啧。”

半晌，他煩躁地咂咂嘴，似乎在嫌棄今日的面湯不夠濃郁。

“這推論倒是詭異。傻孩子都是這麼異想天開的嗎？你到底都在做些什麼夢？”

說來慚愧，那些幻境的确都是他夢出來的。

“喂，我問你。”孟章神君眉間舒展開，但依舊留有淡淡的紋痕，“你去過陵光嗎？”

賀玠搖頭。

“那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賀玠閉嘴不回答。

“又變啞巴了。”他沉沉歎了口氣，“跟你說話真費勁。”

“算了，本君沒時間跟你磨叽了。”孟章神君一揮袖站起來，桌子上的面碗已經一掃而空了。

“不過……就算你真想知道點什麼，好歹去過一次陵光再說吧。”

話音剛落，賀玠感到身邊的濃霧漸漸散開，隻看見那神君的身影慢慢隐去，與白霧融為一體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