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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父親大人離開的第六萬五千三百二十七天。
賀玠被窗棂上啄食木屑的鳥雀吵醒,咚咚咚是鳥喙撞擊的聲音。
“還以為是父親回來了。”
賀玠揉着頭發從床上坐起來,順手從床頭抓了一把小米,打開窗戶灑在院子裡,讓那群鳥雀一哄而散。
從前父親總喜歡天不亮就去山裡閑逛,等到自己和阿姊接連起床後才咚咚咚輕快地敲門回來。
做上一鍋糊底的粥,或是用雀火誤點新劈的柴堆——反正他總是要惹點麻煩。然後在自己的手忙腳亂和杜玥罵罵咧咧中結束雞飛狗跳的清晨。
“已經一百八十年了。”
賀玠歎了口氣。那樣的日子已經一百八十年沒有經曆過了。
化形妖物的壽命很長,長到與山海比肩。
漫長的歲月讓他們不需要及時行樂或是遺忘悲痛。人類三天就能抛之腦後的喜悅哀傷,他們也許能記五十年而不褪色。
而賀玠,已經秉持着那一份念想活了一百八十年了。
那份一開門,就能看見父親的念想。
渴了就喝山泉甘水,餓了就吃山野活蛇,閑下來就看書習武。
沒有人和他說話,他就和後山的鳥雀聊天。
沒有人和他嬉戲,他就化為白鶴盤旋在陵光天際,看着腳下玩鬧的孩子聊以慰藉。
歸隐山中不常來人,上一次和自己談天說地的伏陽宗初代宗主,早就變成了一方矮矮的石碑。
曾經要擡頭才能交談的老友,如今低頭灑酒就能共飲。
賀玠其實很喜歡和人來往。父親在時也老說他明明是快千歲的大妖了,還不如舞勺之年的人類少年沉穩。
賀玠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畢竟他從來沒與人類的孩子有過交集。
哦不對,是有的。
正在燒火的賀玠突然盯着咕噜冒泡的稠粥出了神。
那個被他父親挑斷手筋的可憐孩子,不知道怎麼樣了。
自從上次伏陽宗一别,如今又過去了幾年。對于賀玠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的日子,卻足以讓一個人類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偶爾會想起男孩小鹿一樣亮澄澄的眼睛,但死活想不起他叫什麼名字。
賀玠覺得有些愧疚,好歹人家是因為救自己才觸怒了現任宗主,自己卻連他的名字都記不住,未免有些太過于薄情。
從北方歸來的遊鳥告訴賀玠,陵光北境近月暴雨連綿不絕,江水泛濫成災。化形的魚妖肆意毀壞莊稼欺辱百姓,民不聊生。伏陽宗宗主正帶着衆弟子前往東境斬妖除魔平息暴亂。
那個挑親兒子手筋的男人現在不在宗内啊——賀玠抱着碗吃得兩腮鼓囊囊,坐在房頂靠着煙囪看向山外伏陽宗的位置。
他突然有點想見那個孩子。
那麼幼小脆弱的男孩,感覺自己隻需要揮揮手就能碾碎的骨骼。
他明明那麼害怕自己的父親,卻在他要傷害自己的時候攔住了他。
“跟個小竹筍似的。”
賀玠癡癡笑了。也許是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又或許打心眼裡覺得男孩像個鮮筍,又小又脆。若是沒有自己那手治愈術法,恐怕後半輩子隻能當個殘廢了。
賀玠不知道為何他的父親會厭惡他。
陵光神君告訴他父母天性疼愛自己的孩子。他就是那樣疼愛自己的,即使自己非他所生。
可那男孩不是宗主的親骨肉嗎?
他被親生父親厭棄,自己也被神君抛下。
他們都是被遺棄的小孩。
于是吃完一碗蛇肉粥的賀玠擦擦嘴,決定去看看這個同病相憐的孩子。
宗内老練的斬妖人盡數随宗主出行平息妖禍,也就意味着不會有什麼人能認出化形的賀玠。
他以仙鶴之姿态繞着伏陽宗上空盤旋了三圈,确認無人警戒後才緩緩降落,停在那片邬地水邊,優雅地梳理着翅下的絨羽。
郁離塢還是如前幾年所見那般老樣子。
隻是上次來時碰巧趕上新生兒的降世,啼哭聲震天,而這次卻格外靜谧。
華美高聳的樓閣靜靜矗立在湖心,幾尾遊魚被白鶴驚動,四散遊開撥弄了賀玠在水中的倒影。
水邊竹影傾斜,枝葉交橫而錯的林中忽地刮起一抹微風,從層疊的竹葉間穿過,直至挑起湖中微微漣漪。
“誰?”
竹林之中傳來清冽的聲音,賀玠抖抖翅膀,扭頭與那持劍而立的少年對視。
少年人淩厲的眉眼在看到湖中仙鶴的刹那驟然舒展開,死握劍柄的雙手也放松下來。
“你……”
哦,好巧。是小竹筍啊。
他當真像那節節高的竹子般拔長了一大截。小時候圓圓的眼睛也逐漸描摹出了俊秀的輪廓,隻是那頭發依舊是淡淡的褐色,像是夕陽下彎腰的麥草,看起來不甚有朝氣。
裴尊禮認出了湖中的白鶴。
他比幾年前看起來要小隻一點了,又或是自己長大了——裴尊禮擡起手,正想朝他呼喚,卻隻見白鶴猛地一擡雙翅,化作一道刺眼的銀光朝自己疾馳而來。
湖中的水都被賀玠的身影破開,朝兩邊翻騰而去。他在四濺的水珠中褪下白鶴的羽衣,化而為白發的少年,伸出手握住裴尊禮的脖子,将他重重地撲倒在地上。
磨損嚴重的破劍落在地上。
裴尊禮還沒來得及做出防衛的姿勢就被鶴妖強勁的手力死死按住不能動彈,隻能梗着脖子發出難耐的咳嗽聲,那雙眼睛卻一錯不錯地看着賀玠的臉。
“不怕我?”
賀玠看着手下逐漸憋紅的臉,有些疑惑地松開手。
突然湧進的空氣讓裴尊禮一陣目眩,他劇烈地捂嘴咳嗽,左手摸索着探向自己的劍。
賀玠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左手,舉起來看着那道手腕上淺淡的傷痕,滿意地點頭道:“反應雖然慢了點,但手好歹是沒問題的。”
裴尊禮聞言,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你真的是雲鶴!”
雲鶴?賀玠眼珠轉了轉——哦,這不是幾年前自己為了不暴露本名随口胡謅的名字嗎?
不過将錯就錯也好。陵光神君曾叮囑過他不要告知外人自己的姓名,雖不知為何意,但自己總是聽神君話的。
“你……叫裴什麼來着?”賀玠很耿直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