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雷斯在他的森林裡擡起頭。

當他仰頭張望時，頭頂上濃郁的綠蔭便會自動往旁邊挪動，露出昏黃的天色。

這個時間不太适合拜訪。阿格雷斯想，但還是沒有裝作不知道。

他重新站起來，抖落身上的樹葉和綠草，邁開四蹄朝外走去。

在森林的入口外站着一個“人”，阿格雷斯注視着他的身影，眼裡閃過一絲疑惑。

如果不是他确信那是摩拉克斯，單憑感知到的氣息，阿格雷斯一定會認為那隻是個普通的人類。

等他走近了，那個“人”回過頭，露出摩拉克斯的臉，從容地打了招呼，“我來履行契約。”

阿格雷斯站在五步外，打量這個與岩之魔神有着一樣外表的“人”，微微偏過頭，帶着一絲恍悟地開口：“你說的辦法……原來如此。”

“這很簡單。”“他”發出與摩拉克斯一樣的聲音，“你不應該想不到。”

“不，我不會想到這個辦法。”阿格雷斯搖了搖頭，“不會有魔神想體驗人類的感受。”

魔神稍微停頓了一下，“從你的表情來看，感覺并不好受。”

“與其說是難受，倒不如說……确實超出我的預料。”“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不過這具身體足夠模仿出人的感受，你是否也該遵守諾言？”

阿格雷斯微微點頭，“當然。”

*

德德瑪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對目盲的女孩來說，每種不大的聲音都是窸窸窣窣的，但它們仍有區别。

她在屋裡安靜地側耳聽了一陣，确認那不是樹葉被風卷動，而是泥土翻湧的嘈聲。

女孩扶着牆走出去，沿着屋子繞到了後面的平地上，她聽見一位魔神的聲音。

“我确實說過會告訴你怎麼種植植物。”他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但不意味着我要教你種地。”

而另一個聲音則平平地指出：“你和我定下契約了。”

德德瑪認出那是木之魔神和岩之魔神，不知這兩位發生了什麼争執，她聽見前者稍稍沉默了一下，又開口了。

“我确實低估你了。”阿格雷斯慢吞吞地說，“你比我想的更狡猾。”

摩拉克斯沒回答，他看見了德德瑪，過去牽住了她的手。

女孩跟着魔神的步伐走過來，在他默許下伸出手摸了一下，摸到一株剛從地裡長出來的綠株。

“這個。”摩拉克斯簡潔地對她說明，“阿格雷斯說叫稻谷，可以吃。”

德德瑪觸碰到帶着涼意的枝葉，敬畏地将手縮回來。

她小聲地說：“我知道，這是很珍貴的食物。”

這種能吃的植物隻有在少數平坦的地區才能生長，德德瑪聽母親說過，以前族人曾經試圖種植過，但稻谷過于嬌貴，總在生長的過程中因為不同的理由枯死，隻有很少一部分能迎來豐收的那刻，所以隻會給最尊貴的人享用。

她細聲細氣地描述了自己聽來的失敗經曆，兩位魔神都沒有打斷她，等她把話說完，摩拉克斯再一次看向了阿格雷斯。

後者已然猜到他要說什麼，搶先一步開口：“他們不過是缺乏應有的知識而已，我和你的契約不包括教導那些人類！”

他看見岩之魔神平靜無波的眼裡閃過一絲遺憾，快得好像是錯覺一樣，不自覺磨了磨牙齒。

也許神靈确實與人不同，到了秋季的時候，那片撒下稻種的地結出了足夠豐厚的果實。

德德瑪牽着魔神的手，陪他在稻田裡漫步，女孩耳邊沙沙的響聲連綿不斷，大概是岩之魔神在用某種她不理解的方法進行收割。

秋日的風涼爽又溫柔，卷着她的話一起拂過魔神的耳畔。

摩拉克斯忽然停了下來，他低頭看向了德德瑪，一如既往地平靜，“你覺得這片豐收是魔神的力量才能做到的嗎？”

德德瑪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她沒有因為神靈的反問而惶恐，隻是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

“阿格雷斯與我交易的是知識。”他平緩地說，“包括土地的選擇、種子的挑選與播撒、稻谷生長需要的條件。”

“這些知識，人也可以獲得。”

德德瑪聽懂了，但她還是仰起臉朝着他的方向說：“但是沒有您，我們要花很長時間才有可能找到辦法。”

“即使沒有我，你們也能做到。”他再次牽着她的手前行，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力量割斷稻谷，“隻是多花一些時間，但終究可以做到。”

魔神不再說話，德德瑪恍惚地跟着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困惑又像思索，最後變成一種恍悟。

她稍稍握緊了魔神的手，也不再說話，遙望着這片她看不見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