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收撿起來的屍骨并不多,大部分和那些房屋的一部分散落在這個戰場的每個角落。
但摩拉克斯依舊仔細地翻越了腳下的每寸土地,将那些連半個人形都拼不起來的殘骸收斂起來,放進他挖出來的深坑中。
他沒有要求幫忙,阿格雷斯也攏着手看他像人類一樣忙碌,他沒有動用魔神的力量,因此花了十幾天才走遍了戰場。
那些浸入大地的血迹再過數年就會和土地融為一體,但盤旋在這裡的,魔神死亡逸散出的力量會持續不斷地污染這片土地,恐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消散。
還有襲擊岩之魔神的敵人,雖然摩拉克斯還未對那場戰鬥做出描述,但頗有經驗的木之魔神已經大概判斷出來者的實力。
或許要弱于摩拉克斯,因此才反被他斬殺;但卻又足夠強悍,于是在驟雨般突然降臨的攻擊下,摩拉克斯甚至抽不出手去保護任何一個人。
總結起來就是,這裡已經不适合居住了。
在他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鼻尖飄來了一陣肉香,不怎麼喜歡肉食的魔神慢吞吞地轉過身,看見了火堆架子上的鹿,和坐在旁邊的薩米奇納。
他好像完全不覺得在這裡架個火堆烤肉吃有什麼不對,聚精會神地盯着火堆上的烤鹿,時不時往上面撒一把細白色的顆粒。
另一邊又有腳步聲傳過來,阿格雷斯回頭,看見岩之魔神朝他們走過來,于是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退了兩步。
……不夠保險,再退幾步,打起來的時候把血濺到他身上就不太好了。
摩拉克斯走到了火堆旁,沉默地坐在了另一邊的空地上,似乎沒有看見在他眼前大搖大擺烤肉吃的家夥。
薩米奇納依然專心地看着他的鹿肉,等到最表面的那層皮變得薄脆而泛開油光時,他才抓起鹿腿撕扯下來,先對着一邊的同伴晃了晃,“吃嗎?”
沒有得到反饋,薩米奇納幹脆地收回手,吹了吹熱氣,開始進食。
阿格雷斯挪到了另一邊坐着,目光在兩個魔神和那隻鹿之間有規律地來回掃視。
但他也沒說話,于是周圍隻剩下薩米奇納在大口嚼肉的聲音。
他不由得将目光投過去,恰好看見薩米奇納咬斷了一截鹿骨,連着碎骨和肉一起吞下,強大的咬合力使他在咀嚼時發出了咯吱的聲音,輕而易舉地将那塊骨頭咬成了碎末。
他看起來胃口實在是太好了,既感受不到周圍的低氣壓,也不覺得眼前的景象影響食欲,把那頭體型不小的鹿吃得幹幹淨淨,甚至沒留下幾根骨頭。
吃完之後,這位魔神意猶未盡地擦幹淨手,然後站起來,“行了,該幹活了。”
阿格雷斯下意識跟着起身,走出幾步後察覺岩之魔神沒有動彈,感知力敏銳的木之魔神意識到他仍然沉浸在痛苦和悲傷中,靜了片刻才開口:“摩拉克斯,一起過來吧。”
春末初夏的夜風漸漸吹起來了,卷走了死地中的腐臭,帶來了山林間的生氣。
魔神站在這片血染的土地上,輕輕拍起手。
一聲,兩聲,三聲。
那些虛幻而朦胧的霧氣逐漸彙集凝實,像洄流的泉水湧入他的掌心,帶着那些不甘的嘶吼和怨毒,從徘徊的土壤上被一一扯離。
薩米奇納沒有做什麼特别的事,他的表情甚至顯得百無聊賴,就像冬天在雪地上搓一個雪球那樣,把手中凝聚起來的屬于同胞的遺恨揉成一團。
而後那些被壓制的、星星點點的火光才緩慢地跳動起來,朝他靠攏。
摩拉克斯看見了熟悉的臉,或許是曾經将秋天摘下來最好最甜的果實捧出來請他嘗一嘗的老人,也或許是一個大膽到鑽進深山裡卻被狼追到樹上,最後被聽見哭聲找來的魔神拎回家的孩子。
那孩子抽抽噎噎,尚不懂得許多應該對神明保持的畏懼和恭敬,嘟嘟囔囔地對他發誓等長大了要來山裡打狼,不叫那些兇狠的野獸威脅他的親人。
他那天真又認真的神情讓魔神想起了他親手養大的那個孩子,因而帶着一點懷念地摸摸他的腦袋。
然後他變成了魔神懷中殘缺不全的屍骸,直到呼吸停止的最後一刻,也還睜着那雙天真的眼睛凝望他。
現在他又活了過來,雀躍地向前奔跑,似乎已經遺忘了死亡的恐懼和痛苦,正如平常那樣走在歸家的路上。
終點正在等待他們,魔神變成的巨大的鵬鳥伏在地上,耐心地等着那些虛幻的影子逐漸朝他靠近,失去形貌,回歸一團又一團幽幽的火光,慢悠悠地貼上去,落在他的尾羽上。
看見落在最後面的影子駐足不前,他發出清亮的長鳴,像嚴肅的告誡,告誡已不屬于此世的人不要再留戀不舍,他們應當前往另一個世界,遵循生死的規律,開始下一個輪回。
那是個很聽話的孩子,所以他隻是踮腳朝遠處看着他的岩之魔神揮手,然後就扭頭跑過去,變成一團小小的火,和他的家人們一起彼此依偎。
摩拉克斯下意識走了一步,看着薩米奇納舒展雙翼騰空躍起,豔麗的尾羽飛揚起來,托着那些跳躍的、明亮的火,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弧,随着魔神一起潛入了看不見的遠方。
薩米奇納似乎已經不在這裡,又似乎處于任何一個角落,旁觀的兩位魔神沒有等太久,他又不知道從哪裡回來,重新變成人的模樣。
他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解釋,隻是左右看看這片荒蕪的大地,做出了他的判斷,“我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