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揮退丫鬟,親自為丈夫除衣脫帽,溫聲道:“老爺,廚房下了幾碗面先送來,你要不要先吃點?”
時大老爺好一陣子沒說話。
“我記得,二姐出嫁的時候,她有這麼高,”他忽然伸出手,比到齊肩的位置:“可我今天站在她棺木前面,看見她縮成這麼一點點,頭發都白了……她才不到四十歲!我怎麼這些年就沒想起來去看她一眼?”
時大老爺捂住了眼睛:“你,你說,苒兒她,她往後嫁進馮家,也會不會,會不會……”
這不是大夫人該接的話,好在時大老爺的話隻說到這裡,院子裡忽然一陣緊迫的腳步,晚菊驚慌失措地撲進門:“老爺太太,不,不好了!大小姐不見了!”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時宅又一次炸了鍋,各處燈火再次點燃,仆婦奴婢們的呼喊聲一夜未停。
然而,時家大小姐和她的丫鬟槐花,這半日就像憑空生出了翅膀一樣,從重門累院的時家大宅裡飛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五鼓雞鳴,時大老爺眼睛赤紅,瞪着腳下的東西,吼道:“你們就隻找到了這些?”
他的腳下丢着一長條用床單拼接,拿墨汁染成黑色的布索和一小塊在外院牆頭上找到的櫻草色細葛布,這些東西指明了時苒逃離的路線。
時家在京城定居三代,繡樓仍同老家一樣,為了防着小姐們耐不住寂寞偷偷下樓,在樓梯口安了個樓闆,用時打開,不用時便鎖上。甚至因為多年前的一樁事,還抽掉了唯一的步梯。時大老爺萬萬想不到,已經做到這一步,她還能找到法子逃出去!
“不能等了,”時大老爺站起來:“拿我的名剌,去順天府報案!”
時大夫人一直沒敢說話,此時卻顧不得了:“老爺,使不得,不能報官哪!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們家的人往後就不必出門了!”
時大老爺甩袖道:“我早便講過,苒兒的事叫你多留些心,你看看你是怎麼做的?要是她的親娘在,如何會有這種事發生?到了現在,你還在操心你的顔面,苒兒的一條命還比不上你的那點面子?”
時大夫人眸光微沉,含淚去扯丈夫的袖子:“大姑娘的事是妾身做得不好,等大姑娘找回來,老爺要怎麼罰妾身,妾身都認了,可真的不能報官哪!若是叫人知道咱們大姑娘丢了,不提馮家那裡好不好交差,咱們可還有兩個女兒,這事傳出去,往後叫她們還怎麼嫁人?”
聽見“馮家”兩個字,時大老爺眸光變了變,咬牙道:“随你怎麼說,苒兒的事我也不會不管。”
“老爺您别急,妾身沒說不管。我的意思是,這不是到了開鐵栅子的時間嗎?您叫那些下人們閉緊嘴巴,我們趕緊叫人去外頭悄悄找。大姑娘這兩年不常出門,能去的地方不多,依妾身看……”
……
時苒知道,時家現在找她找瘋了。
她甚至能聽見穿堂那邊,家丁們壓低嗓子說話叫罵的聲音,那些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壓得她心頭不住往下沉。
“大小姐,咱們還要等多長時間?”這一晚上,槐花偎在她身邊,像兔子一樣,一有點響動就吓得一抖。
時苒也不知道,這半月來,除去頭一天,大夫人派人來過一回,繡樓裡再沒有外人踏足。昨夜是她最好的機會。
但她主仆兩個趁着天黑,墜下繡樓走到大廚房在的夾道,還沒找到辦法出門,時家人便已歸來。平京城一更三點宵禁,五更三點開禁通行,時家人回來後,她們不得不從窗戶翻進祖父的這間小書房,再次等待機會。
幸好她先前用一塊魚脯引來那隻時常會向她讨食的狸奴,将幾塊自己裁衣裳剩下的碎布綁在它腳上。這狸奴大約在奔跑的途中将布條挂在繡院北邊最後一排院牆的牆頭上,時苒聽下人們亂哄哄的,大部分都跑到了那邊,她這裡半夜過去,也才有兩三個人草草轉了一圈。
但能不能成功逃出門,還要看老天肯不肯接着幫忙。
她盯着祖父桌邊的紫檀木玻璃沙漏,知道再過一刻鐘就是寅正,等一刻鐘後,巷子口的鐵栅子打開,再一會兒第一撥賣早點的小販出門,她再想不驚動人地逃出去,就不可能了。
這時,有人在書房外頭喊:“都去聞知院,大老爺有事吩咐。”
機不可失!
主仆兩個悄悄溜出書房,書房西邊的牆頭是一棵生得極好的垂絲海棠樹,這樹樹幹筆直,枝頭被沉甸甸的果子墜得彎下來。時苒仰頭看去:她這一走,也不知往後還有沒有吃上府裡海棠果蜜餞的日子……
槐花是粗使丫頭出身,很有兩把力氣。她呸呸往手心吐兩口唾沫,三兩下爬到最低的樹杈,向時苒伸出手:“大小姐。”
時苒深吸一口氣,握了上去。
這是時苒這輩子頭一回爬樹,她滿身大汗地從牆頭上跳下來時,整個人差點虛脫。
秋末淩晨的京師冷入骨髓,為了方便行動,時苒裡頭隻穿了件杏子色的夾襖,外邊罩着槐花當粗使丫頭時穿的粗布衣裳,叫穿堂風一吹,喉頭就有些發癢。
“咳。”
時苒一驚:剛剛那咳嗽聲不是她的,巷子裡還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