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家小院子在的胡同轉出來時,主街的邊沿上冒出了各色攤子。
有賣包子的,有賣火燒的,有賣馄饨面的,還有做抻面的……時苒站在攤子前邊,看白白的面條在攤主兩隻手掌之間由白白的胖胳膊被拉成了一縷縷堪比繡線的白龍須,不由直了眼。
“兩位姑娘,要不要來一碗?”胖胖的攤主笑着向她招呼。
時苒左右看看,才敢确定這攤主是在問她,不由得一慌:“我,我——”她自從住上繡樓,兩年以來,除了剛剛那個奇怪的男人,從未跟父親以外的外男說過一句話。剛才性命交關不覺得,現在放松下來,這攤主的熱情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攤主隻是招呼她一句,很快跟後面的人搭話:“褚先生,今天還是一碗素面嗎?”
“對,再加個水蛋。”
那位“褚先生”年約三十許,穿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衫,他從袖中數出七枚銅闆扔進攤主面前廚案上的小鐵盒裡,取來一張幹淨的小瓷碟,在小鐵盒旁邊的三個粗瓷罐子裡每樣挑一點,揀出一碟醬菜,再找了個空桌子放下,他自己則撩起長衫坐了下來。
原來那幾個罐子是放醬菜的啊,怎麼醬菜不收錢的嗎?
時苒站在攤前目不轉睛,看什麼都有意思得很,不妨那褚先生忽然轉向她道:“姑娘是不是也想吃面?”
“啊?”時苒漲紅了臉,鼓起勇氣擺了下手。
褚先生卻已轉過頭,沖攤主吩咐道:“老鄭,再來兩碗素面給這兩位姑娘。”
時苒的衣襟動了動,卻是槐花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正要措詞婉拒,那褚先生笑道:“姑娘不必多慮,我昨天發了筆小财,今日是來想同街坊們散散喜氣。你若不吃,我便招呼旁人來吃了。”
攤主端來兩個面碗擱下,笑道:“怎地,褚先生又發了什麼财?”
褚先生捋須而笑:“昨晚東翁賞菊宴上,小生作了首詩,尚算入眼,得了點賞錢。姑娘,你吃不吃?”
攤主也道:“姑娘,褚先生在我們這一帶很大方,時常請窮苦人吃飯,他不是壞人,你們别害怕。”
時苒看着自己這身匆忙裁剪出來的夾棉青色标布短襖,因為是用門簾子改的,還改了兩件,她的确穿着有些不合身。
看來是她這身衣裳叫人誤會了。時苒忙福了福身,道:“多謝先生,小女子這裡有些銀錢,吃飯還是夠的。先生把面送給更需要的人吧。”
褚先生便笑了笑,不再多勸,兩手端起面,起身走到兩個乞兒面前,将面倒進了他們面前的空碗中,喜得兩個乞兒直沖他打躬,好聽話說了一籮筐。
褚先生眯着眼,很是受用。
攤主笑呵呵看着,同時苒道:“姑娘,你們也來一碗吧?我這面可是老母雞吊的湯,五文錢一碗,還搭你一束小青菜,加水蛋七文,荦湯青菜卧個蛋,實惠着呢。”
一夜沒睡,時苒早就餓了。站在這觀察半天,她心裡也有了數,聽攤主說得饞人,她從袖袋中取出兩枚折五,兩枚小平,合計十二文送上:“那麻煩老闆了,兩碗素面一碗加水蛋,一碗不加。”
除了在外祖家住的那幾年,時苒再沒有使過銅錢的日子,幸好掌理中饋也是世家閨秀們必學的内容。因為這些年坊間許多黑作坊喜歡在銀錢中摻色作假,繼母前兩月給她找來數枚市面上常用的數種通寶制錢讓她識别真假。還送來數粒碎銀教她認貼水銀,申水銀,以及摻錫鉛的雜色銀子該怎麼辨認折色,好叫她掌理家事後不被下人蒙騙。但因為這些銀錢都是陸續送來,合計起來也隻有三四兩的價值,後來繼母就沒要回去,此刻都便宜了她。
此時面攤上三三兩兩的來人已經占滿了位置,也就是褚先生的桌子還有空位。
時苒學着那些人說聲“叼擾”,就要招呼槐花一道坐下來。
槐花這會兒伶俐起來,說道:“我去給妹妹拿醬菜。”去攤主那學着褚先生,每個罐子裡挑了點醬菜坐回來,聽時苒同褚先生說話。
褚先生心情很好,問時苒道:“兩位姑娘不常出門吧?”
時苒知道,自己再怎麼學,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跟這些時常在市井中來往的婦人一樣言笑無忌,隻是笑道:“叫先生見笑了。”
褚先生道:“這有什麼見不見笑的。當年我頭一回出門求學時,還不如你們。凡事總有第一回,兩個姑娘家出門更不容易。”
時家祖籍山東,時老太爺與她外公是同年好友。母親去世後,她又在山西河東外公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受祖父和母親一家人的影響,時苒的官話口音始終不很地道,顯然褚先生誤以為她是第一回上京的外地人。
待到面上了桌,槐花一向飯量大,時苒把有水蛋的那碗讓給她,自己則挑起這碗素面慢慢品嘗。
這面爽滑筋道,雖不如家裡做得精緻,可拌着攤主自制的醬蘿蔔和八寶菜,也是别有滋味。
時苒不知不覺竟吃完了一大碗,還學着褚先生的樣子,端起碗将面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