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乾、北巽交戰至今已百餘年久,尤先皇在世之際,更可謂是幹戈不休,戰火空前。
先皇好戰,頗具雄韬偉略,且有傲睨千古之心,一度曾揚言不踏平北巽勢不罷休。而先皇後卻不同,是個仁心厚澤的女子,隻是夫如此,妻不得不輔佐,是以即便不認可戰事,也從未多言。
直至一日,先皇後離宮至伽若寺禮佛。
回程時,隊伍在山腳逢三五流民,先皇後阻下禁軍驅逐,又命人取口糧施以救濟,後來得知這些人皆從北面逃竄而來。
兩國交鋒,百姓遭難,像這般無處安身的人遠遠不止他們。先皇後心有觸動,當即斷了就此回宮的念頭,暫在寺中住下。
此後每天,她白日下山濟民,不厭其煩從每一個路過難民口裡認真傾聽他們所受之苦所曆之艱,夜裡就宿在寺中,常是為民祈福至深夜才眠。
如此持續百日,先皇後方回宮,并顧不得修整,親手将一摞厚重文書交與先皇。
原來,先皇後竟已親筆将那些命苦之人的事迹書于紙上,便是為他日叫天子可知。據聞先皇挑燈足足三夜、每每至天明,才終于将文書閱盡。
此一事,先皇大為震撼,又前去先皇後寝宮追問詳細,後終于在某個深夜,徹底明曉百姓之不易,頓時懊惱愧疚不已。
翌日,先皇便接納北巽議和一提。
自那之後,兩國休戰十數載,先皇也不再沉溺于開疆拓土,更注重民生,南乾日益繁榮昌盛。
隻不過,有人贊,便有人怨。朝中亦有主戰一派,他們以疏于後宮、幹涉朝政之由紛紛上奏彈劾先皇後,不願先皇難做,先皇後便自請入寺,閉門一心為南乾祈福,以此消臣憤。
先皇後餘生皆未出寺,至盛興二十年于此病逝,先皇感念其恩其情,再未立後,并在寺中為她修建此間佛殿。
王妃應當也注意到了殿外那塊額匾,‘海晏河清’,正是先皇後生平所願。”
“原來,這張‘百日圖’就是如此得來的。”
裴甯軒聞聲回頭,又循姑娘視線看去。
目光之盡,是一堵牆,牆面刻滿壁畫,畫上是一名婦人目含悲切正坐在石塊上,她的身邊圍滿難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殘缺或健全,但無一不是面黃肌瘦,衣衫褴褛,兩眼泛苦。
“嗯。”青年坐回,“但本王想,實情必然比這副畫更叫人震撼。”
見她的目光久久難以收回,裴甯軒垂眸看一眼。
飯菜還剩了些許。
“怎麼不吃?”
“飽了。”
青年颔首,順勢拿起她放下的食箸,就要夾起湯盅裡剩下的藕丸。
忽地,姑娘一把擒住他的手腕。
安子夜斂神看回來。
“涼了,不好吃。”
“無妨,本王不嫌。”方才雖謊稱不餓,但實則裴甯軒也大半日未再進食了。
奈何姑娘卻不依他,自顧自蓋上湯盅,又奪了食箸放回去。
“那也不行,這些可是油炸之物,冷着吃會壞肚子,王爺回去後叫念春給你備熱食吧。”安子夜說罷朝青年伸出手,笑一笑,“為回報王爺給我講故事,我替王爺剝枇杷吃?”
聽這話,裴甯軒豈會再觊觎那點兒殘羹冷炙,當即将布袋子爽快交出。
“王妃可知是誰陷害于你?”
“大抵是知的。”安子夜麻利剝好一顆遞到青年跟前,苦笑,“小沙彌趕到時,我遠遠望見郭家公子,我與他素來無交集,他誣陷我,無非也是受人指使。”
裴甯軒接下不語。
望着指間的枇杷良久,他才終于出聲:“此不足為證,你若惱,本王可将人綁來,大刑之下,沒有不能張口的。”
安子夜吃吃一笑。
笑過後,她卻又頗為無奈地歎了口。
“王爺既這般說,那想必是已派人查過,看來對方是沒留下什麼罪證了。”
“嗯,本就不複雜,反而難留下破綻。”
“那便這樣吧,左右我已跪了,為這,王爺再去授人以柄,不值當。先皇後是仁後,跪跪她也無妨。”
青年眸底微微一黯,扯了扯嘴角。
“你倒是豁達,本王以為你定會急着自證清白。”
“我本就清白,無需自證。”
裴甯軒久久端詳着姑娘。
确定她眼中并無怨和憤,不知何故,他非但沒松口氣,反而心中沉悶無比,甚至隐隐作起疼。
她既受了委屈,便是不執着要個說法,那也可以朝他哭一場,罵一場,宣洩一通,而今不哭不鬧仿佛盡數接納下,是從未當他是可信之人,還是早已習慣于此?
不論哪種,都甚是叫他不痛快。
這筆賬,回京後他是要向那幾人加倍讨回來的。
“可要本王留下來陪你?”青年不假思索脫口。
安子夜嘗一口枇杷,聞言心滿意足裡又染上些許不理解。
“王爺放着好好的寮房不睡,陪我作甚?本是罰一人,結果兩人受了罪,那可虧死了。”
“……”
裴甯軒竟無言以對。
沉默間,她已将食盒推到他手邊,笑催促道:“王爺快回吧,記得再叮囑飛螢明早給我備早食。”
安子夜趕客之意昭昭,再往後,裴甯軒已不知該尋什麼借口逗留,隻能提了食盒起身。
走幾步,忽想起什麼,又回頭。
“王妃問蔺州選官,可是為神醫白辛?”
姑娘點頭,随之一臉無所謂,“王爺也不願透露,多問何用?”
“懷恩侯,蔺州選官是懷恩侯趙熹。”言及此,他補充道,“選官一事已成定局,你莫再挂念,本王的病也并無大礙。”
“王爺自己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多餘去關心王爺。”
“……”
這女子說話可真絕情。
若非知她初心在于自己,這些大抵隻是氣話,裴甯軒恐是要當真了。
他無奈挑了挑眉。
“過來栓好門,夜裡想睡便睡,娘娘不會與你計較。”
安子夜自認并非實在人,當然也不會真的跪上一宿。
送走裴甯軒,她折回書案前再抄了幾頁經書。書案是她尋借口向門外禁軍要的,經書也确實抄了,借用再趴一會兒,實在天經地義。
她這一睡,便直到天亮,外頭有人叩門才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