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霖倒下時,我正考慮着是否應該跟她說點什麼,以緩解她緊張的情緒。盡管她看上去很平靜,但她不斷晃動的眼神讓我清晰看到了她的恐慌。
可不知為何,我又走神了。
我應當相信教授說的每一句話,但是不知道從哪一刻起,我開始懷疑——我或許根本不能承載教授對我的期待。她說我是所有仿生生命中最特别的一個,告訴我我會明白我應該做什麼,僅憑我自己就可以。但是我可能根本沒有這種能力,事實上,我大概跟成千上萬其他的仿生人别無二緻,又或者比她們更加糟糕。
我們的家裡沒有其他仿生人,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教授親力親為;不過在其他的一些研究員家裡,我見過很多我的同類。她們忠誠又高效,接收命令,即刻執行,不懷疑,不出錯。現在想想,我真羨慕她們——她們隻需要服從命令,而無需思考與質疑。思考向來是生命所擁有的特權,而我卻在不知不覺中擁有了這種本不應屬于自己的權力。從教授的表現看,這似乎是她賜予我,并希望我掌握的,可我因此感到十足的惶恐。
從開始到現在,我好像不僅沒幫上教授的忙,反而惹了麻煩。
如果我不需要思考,僅僅聽命行事,大抵這些事就不會發生。
教授常常對我說,生命可貴,無高低貴賤之分,是以我想要去幫助她人時,從來沒考慮過是否值得;可現在的情形,我不得不開始動搖,不得不假設,是不是從一開始什麼都不做會比較好?
我不知道遇到這種事情,教授究竟會怎麼選擇,但說不定江鎏真的沒錯,我不應該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候做這種“不合時宜”的事。
從得知教授一直發着燒,卻堅持到這裡來之後,我就時常這麼想。或許真的是因為我太懦弱,太優柔寡斷,所以教授才會這麼放心不下,不能把這裡的事交給我,而是選擇親自來處理。
也可能是我高估了自己在她心裡的位置,她來到這裡隻是因為她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與我無關。
在1區時,我大多數時間隻能待在家裡。以前我并不明白,現在想來,估計是因為作為未公開普及的新型号仿生人,我不應太多出現在大衆視野裡,即使我看上去已經和正常的人類無異。
我不會覺得隻能和家裡的花草樹木或者唱片機投影機待在一起的時光無聊,如果教授工作不忙時,我們一起為花園裡的花花草草澆水,看電影,聽音樂就更有趣了。
在一部影片裡我見到一個情節,一隻即将孵化的鳥蛋不慎掉出了鳥窩,于是這隻小鳥破殼之後,把另一個物種的小動物當作了自己的媽媽,并且開始模仿“媽媽”的行為。教授告訴我,那叫“印刻現象”。我很好奇,追着她問,小鳥認不出自己的媽媽,大鳥也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嗎?如果大鳥不覺得小鳥是它的孩子,那這隻小鳥不是剛出生就要被抛棄了?
教授當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也無法理解這種依戀模仿的行為。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類就是教授。她也是我見過的所有人類裡,對我最,最,最好的人。我無法理解感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想要親近教授;但時至今日,有一點我很清楚——我并不想做故事中那個認錯了自己母親的小鳥。
我希望我能像我想要依靠教授一樣,讓教授能夠依靠我。
但我一直在犯錯。
我好像搞砸了很多事情。
隻是一晃神的功夫,我看着心神不甯的林霖,不知不覺想了這些。
她的不安太過明顯,我現在應該嘗試安撫她的情緒,而不是自顧自胡思亂想。
我實在太過優柔寡斷。
當我收起這些沒來由的思緒,站起來想要安慰林霖時,她已經毫無征兆得倒下了。
那一刻我感覺到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坍塌了,磚石一塊塊滑落,砸得我頭暈目眩。我無法思考,明明沒有任何事發生,她就那麼倒下了。我下意識蹲下探探她的鼻息,她的呼吸正常;我伸手輕輕推她的肩膀,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我暈暈乎乎得轉身打開門,向坐在樓下的教授求助。
她仰起頭來看着我時,我看到她向來湖水般平靜的眼裡像是落了雨。雨水一滴滴落下,明明該是深不見底的湖,可我卻看到水面泛起了陣陣漣漪。我總不能像教授了解我一樣看清她,也很少見到教授不顧儀态的樣子,她急匆匆向我跑來時,我才明白她跟我一樣慌張。
可她對我說“别着急”。
我再一次發現我做錯了。
我本可以做很多事,判斷林霖的意識呼吸循環,開窗通風,檢查她的身上是否有傷口或毒物殘留……但是我什麼也沒做,我隻是把這些又一次交給了教授。
酒吧空蕩蕩的,總歸不過幾個人。
可是怎麼這麼吵。
吵得我渾身上下每個部分好像都不聽使喚了。
江鎏和陳晨也上來了,她們在跟教授說什麼關于醫生的話題;教授正壓着林霖額頭,擡高她的下巴,大抵是害怕她呼吸不暢。
好吵啊。
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嗡嗡響,我站在離林霖最近的地方,可卻發現我和她相距甚遠,好像隔着一層看不到的牆。我站在牆這邊,無法觸及對面的人。
從一開始,我就在做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