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橫掬起淩亂長袖,一撩衣擺,端正地跪在地上,眼眸低垂着,少見的溫順。
杜父見他如此,怒意消減許多,“你們兄弟二人可知何為兄友弟恭?”他看向杜筱清,“香體粉一事雖然移交給你弟弟,你也不能全然置身事外,需時時刻刻提點他。”
立在一旁的杜筱清道:“二郎性情無拘,天真爛漫,我難以管教。”
他甫一開口,杜橫心知不妙,礙于杜父在前不好反駁。
杜父沉吟片刻,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杜橫被夫人溺愛慣了,是該找人好好治一治他的脾氣。
于是對杜橫說:“兄長要教導你,你不該總是忤逆他。你别以為我不知道天柱山馬場之事,此事往大裡說是謀害長兄,不孝不悌。”
杜父的聲音沉穩有力,聽不出喜怒,卻如高山當頭壓下,壓得杜橫俯低身子,脊柱繃得愈發緊,好似一張彎弓,面部輪廓大半隐在陰影裡:“孩兒那是無心之失,絕非故意而為之。”
“罰你謄抄清淨經百遍,未謄抄完不得出府,你可服氣?”杜父看了一眼杜筱清,杜筱清袖手立在燈下,神色難辨,看不出對這個結果是否滿意。
他在馬場被杜橫射傷一事,杜父一清二楚,明知真相卻依舊不管不顧,放任杜橫推出小厮定罪。直到杜橫行事有誤,才借此懲罰他。
杜筱清對這個結果并不滿意,右腿雖然傷愈,卻留下來了一道蜈蚣似的猙獰疤痕。
杜橫母家是東官郡名門望族白氏,白氏族中不乏官吏富賈,盤亘交錯形成一張大網攏住寶安縣。在這張大網之下,杜父自然偏愛杜橫。
面對偏頗與不平,杜筱清早已習慣,神色平靜,眼中無波無瀾,耳中聽着杜父教誨杜橫,面上看似專注,實則走神。
心中回憶起那抹清癯秀氣的身影,隔着朦朦胧胧的花葉,立在花圃中。
那時她在做什麼?花圃底下是儲存香料的堀室,難不成她在辨别香料?
這個想法剛冒頭便被他掐滅了,隔空辨香實在過于荒誕。那位江小娘子要是有這般靈敏的嗅覺,以及對各類香材的熟識,又何需三年屈居于最低等的采香女之位。
不管怎麼說,她孤身一人在花圃中駐足不前實在古怪。杜筱清一向銳利,由此聯想到堀室中大量的香體粉。總覺得不妥,以一盤棋局激得杜橫非要攬下兜售香體粉一事。
此事果然出了差池,隻是不知道這差池與江定安有沒有關系。
彼時,攪得杜家不甯的江定安正在香坊中搖蒲扇,雪白的皓腕來回地轉,轉動的弧度極小,瞧不出力道,巴掌大的蒲扇被她舞得虎虎生風。
清風陣陣,吹得窦掌櫃滿心的焦急都減弱了幾分。
江定安身上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白蔹的清苦混合着茯苓的甘淡,構成幽蘭般清淺的氣息。
細風裹着香氣拂過窦掌櫃面龐,他登時來了精神,江定安用的香體粉似乎與香坊的不太一樣。
連日生意平平,窦掌櫃好似終于抓住一線轉機,語氣急切:“江娘子,你今日用的是什麼香?”
江定安垂下蒲扇,從袖囊摸出一小盒香粉:“是香坊新進的香體粉,還是掌櫃您賞給我們的。”她想了想,“隻是我體寒,去了幾味性寒的香料,添了些性溫抑寒的。”
窦掌櫃不免失望,配料和用量都是東家定好的,不能随意更改。
江定安狀似無意地說:“杜家香号底蘊深厚,非其他無名香号能及。若是根據個人體質調整用量,讓城中女眷體會到如沐春風的服務......”
窦掌櫃聽得入神,江定安好似自知失言,蓦然閉口不言,兀自搖起蒲扇。
這間香号的生意比之全郡香坊,算得上名列前茅,隻是這香體粉的銷售量比起預期的少了又少,眼見着大量貨物就要壓箱底。
窦掌櫃思索片刻,江定安所說并非毫無道理,隻是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不計其數。
他對江定安說:“江娘子,若是以寒熱兩種體質作最簡單的區分,你能否把控用量,做到養身益氣,合乎時節?”
江定安長睫微垂,掩去眼中微光炯炯,道:“我願意一試。”
若能赢得窦掌櫃的賞識,成為分号的掌舵人,她離真相便會更進一步。
江定安用木杵将十二味香料細細搗碎,慢慢研磨成粉,她輕輕一揚袖子,香氣便鑽進她的袖口,萦繞在身上,久久不散。
她簡單将香體粉分為寒熱兩類,寒性體質則增加了驅寒增熱的陽性香料,陽熱體質添了些清涼祛火的蒲公英。
盛在琥珀雕蓮香盒中,取了銀香鬥輕輕撥弄,撥得細微的粉末更加均勻。
窦掌櫃打開嗅了一口,眼中綻放出些許訝異,被及時收斂好,他贊賞地看了一眼江定安:“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