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這“夫出不足戰,入不足守者,治之以市。市者所以給戰守也。萬乘無千乘之助,必有百乘之市”作何解。(注釋1)】
“與我共賞音律,共彈古琴的,可是你?”
【宋晏,我這一手破陣曲如何。】
【給點反應嘛,我千裡迢迢背着琴過來。】
【讓開,我來。】
“與我對飲至天明的,又可是你?”
【宋晏!】
【這可是我從爹那順來的好酒,喝!】
【人生苦短,陪你便是。】
四句話說完,宋晏默然,心中輕歎。
兩年歲月,休沐的日子,百二十有餘,不知不覺,兩人見面次數也難以數清。
緊接着,常竹君又說道:“你說君子之交,我說郎情妾意,既然你想把人世間的感情掰扯清楚。”
“不如跟我回府,我替你尋得太醫,醫治先天之虧。餘下年歲,你我二人,慢慢掰扯?”
宋晏想不出任何一句能反駁的話,但二十二歲這一數字依舊如鲠在喉。他最後一絲殘餘的理智正不斷發出警告:别答應,答應不過是傷了竹君而已。
腦海中念頭掙紮傾軋,宋晏深吸一口氣,攤開一張紙,研墨,持筆,明明腦海裡《内觀經》《僧伽吒經》之類的經書已經浮現,可一落筆,卻又是《尉缭子》第一篇的起始句:黃帝刑德,可……
被完全打亂節奏,沒法冷靜思考的宋晏最後選擇了沉默,對于他來說,既然多說多錯,不如不說。
但在常竹君的眼裡,宋晏現在完全就是潰不成軍,倉皇逃竄的狀态,那正适合畢其功于一役。
下一秒,常竹君抛棄了之前建立的所有語言上的優勢。
隻是用着黯然神傷的語氣,道。
“宋晏,你,當真從未對我動心?”
宋晏沒有擡頭,埋頭筆走龍蛇,背對着常竹君。
盡力壓抑心中的波瀾,道。
“不曾。”
短短兩個字,卻将屋内徹底帶入了寒冬,小小的暖爐鎖在角落不敢言語。
靜默之中。
宋晏心裡想了很多。
明明默書不停,心卻沒有一點靜下來的迹象。
隻是在房門打開,屋外寒風吹進來的那一刻,宣紙上的龍蛇墨迹,忽的斷了,頃刻的回眸,看着眼裡那不再輕快的背影,宋晏持筆的手,顫了顫。
但說時遲,那時快。
明明白白瞧見宋晏動心的宋清辭,當即用腳跟惡狠狠地磕了一下床腳。
咚的一聲悶響。
半隻腳踏出門檻的常竹君立刻轉過了頭。
檀口微啟,眼眶泛紅,一雙瑞鳳眼,滿是淚光。
正正好好應上了宋晏那頃刻不舍的回眸。
所有的幽怨,迷惘在此刻都化作唇邊的一笑嫣然。
常竹君收回了腳,轉過了身,兩手相握背在身後。
“宋晏,你輸了!”
【宋晏!你輸了。】
眼前的女孩和記憶裡,兵棋推演之時意氣風發的身影緩緩重合。
泛甜的酒香,殺氣直沖雲霄的樂律,悶悶不樂的頃刻陰郁,在這一瞬間全部在宋晏的腦海裡閃回。
他置下筆,搖了搖頭,輕歎一口氣,洗筆,收紙,有條不紊地慢慢整理。
這同樣也是在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緒。
可當他做好心理準備,一撐着桌子起身,常竹君的雙唇近在咫尺。
當着宋清辭的面,她微微踮起腳,捧着宋晏的面龐,一吻落下。
……
良久唇分,宋清辭掩着唇暗笑。
上輩子自己沒參與,大哥孤獨終老。雖然這回自己好像也沒發揮什麼作用,但嫂子簡直就是手拿把掐,張弛有度,三兩句把大哥拿下了。
呼——吸——
呼——吸——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最後還是房外一陣馬嘶,打斷了兩人。
從溫柔鄉到冰冷現實隻需要一個呼吸。
常竹君率先開口。
“你屋子邊上的眼線,都被我處理了。”
宋晏用着那骨相極美的手指敲擊着桌面。
“咱家這麼早準備徹底撕破臉投靠皇帝?”
京城的局勢說亂,确實亂。八大世家之間各自牽牽絆絆,偷偷摸摸給對家下套子。
宋晏平日裡幹的就是幫忙拉架,維持住世家之間的平衡。
但這局勢說簡單也簡單,皇帝,世家兩方勢力而已。
通過幾年科舉的積累,當朝皇帝嘉慶還是在朝中養出了屬于自己的一批文官勢力。
常家本就精忠報國,軍功起家,根兒上還是視君如父。
隻是因為這些年,上上任皇帝,也就是如今嘉慶帝的長兄建昭帝英年早逝,繼位的下一任皇帝,建昭帝的四歲兒子又突然墜井而死,嘉慶稀裡糊塗上了位。
朝局動蕩,一時間被大勢裹着,加上常家家主越老越糊塗,掉進錢眼裡,才和其餘世家沆瀣一氣。
“嗯,幾個月前,我爺爺去世了,你也是知道的。”
宋晏點了點頭。
常家老家主,平北侯,常勝,他見過面,聊過天,回回聊天都要談到常府大堂上高懸的那塊禦賜匾額,一邊努力挺起胸膛,一邊舉着自己顫顫巍巍的食指,在空中比劃“氣沖鬥牛”這四個字。
也隻有這個時候,他像是那個戰無不勝,封狼居胥的将軍,而不是那個在兵器,盔甲上做手腳,撈取油水的常家家主。
“父親不願意再和這群蟲豸混在一起,喘息了幾年,北邊那些蠻子又開始不安分起來,大乾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了。”
“今天我們一起回家,然後我就去找太醫幫你看病。”
常家,這麼早就要投靠皇帝。
宋清辭也從甜蜜的氛圍裡轉醒,不由自主蹙起了眉頭。
大哥大嫂話裡講得明明白白,如今皇權勢弱,世家當道。
常家作為第一個投靠皇帝的世家,怎麼着也能落個扶龍之功,家裡又出了三個武侯,軍功等身,雖然沒有在職士官,但常勝老将軍的子弟在北府軍與西平軍根深蒂固。
宋清辭光是回憶起來,就能感受到常家的那份難以撼動。
可偏偏是這麼個世家,成為了八大世家中第一個被抄家的對象。
當時許林寒雖然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權傾朝野,風頭無兩。
在翰林院遭了刺殺沒死,沒過兩天,重傷未愈,就以謀逆之罪将常家抄了個幹幹淨淨,作為“殺雞儆猴”的“雞”,常家很夠格。
但那時候嘉靖還沒處于将崩不崩的奇妙狀态,許林寒也沒有完全掌控朝政。也就是說,選擇對曾經“雪中送炭”的常家下手,是皇帝的意思。
這就很微妙了。
聽大嫂的意思,常家明顯是站在皇帝,站在大乾這一邊的,怎麼會犯謀逆之罪?
而嘉慶皇帝還真認可了這個罪名,對昔日“雪中送炭”的滿門忠骨痛下殺手。
是功高蓋主驚擾了皇帝,還是簡簡單單被許林寒蒙蔽?
亦或是常家的地位,根本沒有想象的高,所謂的“雪中送炭”不過都是臆想?
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以目前手裡這些信息,宋清辭完全抓不住脈絡。
愣神思考之際。
常竹君的視線投向了她,而宋晏下定決心,适時開口。
“可以,把清辭也一并帶上。”
“我得和她講明利害。”
雖然清辭的心病,是許盈兒子來了之後好轉的,但現如今,還是劃清界限比較好。
畢竟,這兩天清辭還去了許林寒那邊。
得找個溫柔點的說法。